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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我還有最後的賭注。原來你們一直都不知道,這件東西的意義。」她將鐵面扣在了自己的臉上。

  這是葉羽一生中看到過的最耀眼也最可怕的場面。空氣被巨大的蜂鳴聲貫穿,那張鐵面上燃起了烈火,火焰裡有不屬於這個塵世的光明,葉羽只看到過一次這種光明,便是在那晚開封的浮槎巷中。風紅的身上每一處關節都透射出耀眼的光芒,那種光來自她身體裡面,照得她肌膚透明,仿佛骨骼也凸現出來。所有軍士都不安地看著手中的火把,火把的火焰在上升和延長,高高地升向空中像是一道道火柱。戰馬驚恐地嘶鳴,它們掙脫了騎手的控制,不顧一切地後退。可是它們卻不敢調頭奔跑,它們用盡了全力後退,卻沒有退出小小的一步,似乎有另外一種巨大的力量把它們推向風紅。

  風紅姣好的面目在光焰裡扭曲,她的呼吸聲已經變得沉重如牛吼。鐵面上的火焰開始灼燒她的面頰了,她的肌膚在火焰中像是臘那樣融化。她猛地扣上了鐵面。

  「她成魔了!退後!退後!」枯瘦喇嘛忽然驚恐地狂吼起來。

  吼完之後他看見了一堵火牆正在推近。七名喇嘛帶著世子和副將退後,而他們的衣袖已經開始劇烈地燃燒!

  葉羽心裡也湧起了足以吞噬他的恐懼。風紅扣上面具的一刻,他猛地按下了謝童的頭。

  下一個瞬間,可以照盲眼睛的光芒從他們頭頂的窗戶上湧入,把整個小屋照得如同白晝。這裡此刻已經變成了扶桑之樹,十個太陽一齊聚集在這裡,再無一片陰影。外面透進來的光芒裡帶著氤氳的光氣,牛吼一樣的巨大聲音如同從天上降下。

  千千萬萬的影子湧入葉羽的腦海,就像那一夜在浮槎巷。他努力要去分辨那些模糊的光影,但是他看不清楚,只能感到大腦被貫穿的巨大痛楚。

  葉羽踉踉蹌蹌地奔出小屋,整個村子已經變成了死寂之地。

  他在光海裡蓄積了一點力氣,支撐著自己跑向村子前的那片空地。這裡安安靜靜的,所有人都跪著,無論是村人,還是官軍。葉羽上前察看了其中一人,他的雙手像是被看不見的繩索拴了起來,手腕緊緊絞在一起,不能解脫。人已經死了,身上卻沒有任何傷痕,只是微微發燙。他呆呆地看著前方,沒有閉上眼睛。

  葉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紅衣的女子站在空地的正中央。

  他忍著錐心的恐懼,逼近風紅。風紅站在那裡,有如一尊雕塑,臉上戴著森嚴的鐵面。

  葉羽靠近了,風紅忽地轉眼。面具下她的眼睛竟然帶著金色,巍然如帝王,她掃視一眼,葉羽雙膝一軟止不住就要跪下。兩個人這樣堅持著對視了一刻,那雙金色的眼睛忽地有一絲動搖,像是城牆裂開了一道縫隙。

  葉羽逼上一步,風紅卻退了一步。

  她看著周圍,似乎從一場大夢裡醒來,不敢相信周圍的一切。她開始微微地顫抖,葉羽沖進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腕,手腕纖細如孩子,他可以感覺到這個女人此刻的虛弱。

  「我錯了!我錯了!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個人……」風紅還在後退。

  她跪倒在地,歪著脖子,看著天空。她掙脫了葉羽的手,雙手手腕像是被粘上那樣緊貼在一處,展開做火焰蓮花的形狀,緩緩貼近胸口。

  葉羽忽然感覺到極大的恐懼從心底最深處升起,風紅那個動作讓他想起周圍死去的人,都是這個動作,一模一樣,只是那些人還沒有來得及完成這個動作,便已經死去!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手腕,要將她的雙臂拉開。一拉之下才發現風紅的雙臂僵硬如鐵,遠不是看起來那樣虛弱無力的樣子。他拼著一口氣再次用力,終於拉開了風紅的雙臂。

  可是風紅雙臂一合,猛地抱住了他,用力之大幾乎要箍斷葉羽的肋骨。葉羽也緊緊地抱著她的背,控制著這個顫抖如孩子卻又力大無窮的女人。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個人……」風紅的身體漸漸變得虛軟。

  她眼睛裡詭異的光芒已經完全消失,她看著葉羽的眼睛,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他們死了,我也死了,」她的聲音清晰如初冬早晨脆薄的冰,「他們扔下我走了,我是有罪的。」

  而後她緩緩地合上了眼睛。「哎喲哎喲,大小姐別擰了,鼻子擰歪,我可就沒那麼英俊了。」譚同玄大笑著翻身坐了起來。

  那邊雖然還在惡鬥,驟然看見故人依舊在,謝童眼圈紅紅,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事隔三年再見譚同玄,他卻還是當年的性子。遇襲時面對箭雨射來,譚同玄畢竟在終南山修習過武功身法,雖然絕接不住箭,那點鐵板橋的根底還是有的。箭還沒到他面前,他就乾乾淨淨來了個背摔,姿勢模樣惟妙惟肖,完全就是中箭倒地的樣子。後面一幫子夥計出來,個個都橫屍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救不得,也不敢再發一點聲音,硬是直挺挺地躺到謝童來看他。裝死的把戲原來兩人玩得多了,如果不是如此情境,再怎麼謝童也不會相信這個精靈古怪的五師兄真的死了,差點就被騙過。他雖然想和謝童開個玩笑,可是謝童一滴淚水落到他臉上,心下也淒惻,不留神眼皮動了動,當即就被謝童看出了破綻。

  譚同玄起身,卻被謝童的小手打在腦袋上。他看見自己的夥計橫屍一地,心中惻然,只是抬頭一看謝童那張嬌嫩如脂玉的臉兒毫髮無傷,心裡又是一陣喜悅,像孩子一樣咧嘴笑了起來。

  這時只聽一聲急弦崩響,又一道黑翎箭破空射到。箭是那個披鎧軍士所發,他在青年身邊是統禦射手的軍官,身份地位都不同凡響。射殺一眾夥計,也是他下的命令,可是居然被這個詭計多端的掌櫃裝死給騙了過去,心裡一陣大怒,弦上的箭就追射過來,非要把掌櫃的至於死地不可。

  可譚同玄此時內勁真氣都運動自如,雖然也畏懼來箭的威勢,不過閃避起來竟遠比葉羽要灑脫,身子一傾,又是直直地一個背摔,腦袋一歪躺在地上,白眼翻了起來。這回「死」得比上次還要乾淨利索。謝童一笑,卻被他悄悄一拉腳腕,也摔在了地上。譚同玄翻著白眼上身不動,手裡卻把謝童腦袋一按,讓她躺在自己身邊。那持弓的軍士眼看他故技重施,知道是在羞辱自己,大怒之下就要再拉弓射他,可偏偏譚同玄倒下的位置選得巧妙,正好被一堆屍體擋住。對岸七個喇嘛和風紅正在對峙,以那軍士的身手絕不敢突進那院子裡,只能臉色泛青,雖然怒火中燒,卻也無可奈何。

  那一箭拉動了院子裡兩方的平衡,喇嘛們再起攻勢,葉羽和風紅防守,殺機如亂刀一般亂斬,塵土飛揚。塵土中九個人的身形快速切變,縛露那陣已經不堪一擊,九個人到了近身搏殺的地步。

  方才彈琴的青年揮手,亂箭如蝗,七個喇嘛又忽地閃開,如有默契,葉羽和風紅頓時暴露在箭雨下。

  「師妹,你平素亂跑也罷了,怎麼惹上了明尊教的匪首?一個亂匪頭子也就罷了,怎麼又多了一堆朝廷的喇嘛?如今我們跟官匪兩家都結下樑子,終南山算是完蛋了!」譚同玄捂著腦袋縮在牆根下,外面的羽箭如飛蝗般射來,擦在那半截土牆上激起陣陣飛灰。

  「什麼時候了你還那麼多廢話!」謝童心裡惶急,又恨他囉嗦,揪住他耳朵狠狠擰了一把,「快想想辦法!」

  「哎喲哎喲,別擰別擰,等外面射完了再擰不遲。」那堵土牆所剩的半截僅夠他們兩個藏身,譚同玄痛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動彈。

  「等射完葉公子就成刺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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