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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十章 楚國強徒

  紀嫣然親提酒壺,盈盈起立,來到對面的項少龍旁跪下,眼中射出不用裝姿作態自然流露的崇慕之色,柔聲道:「嫣然剛聽到一生人中最動人的寓言,無以為報,借一杯美酒多謝董先生。」以一個優美得使人屏息的姿態,把酒注進項少龍幾上的酒杯去。

  與席者無不震驚。

  趙穆大感奇怪地問道:「董先生說了個怎麼樣的精采寓言,竟教我們的紀才女紆尊降貴,親自為他斟酒勸飲?」

  姬重露出驚異之色。李園則臉色陰沉,眼中閃動掩不住妒恨的光芒。趙雅露出顛倒迷醉的神情,代之把故事娓娓道出,未聽過的人都為之折服。

  回到座位裡的紀嫣然舉盞道:「嫣然敬董先生一杯。」

  韓闖心裡雖妒忌得要命,亦喜可打擊李園這更可恨的人,附和道:「大家喝一杯!」

  眾人起哄祝酒,李園雖千萬個不願意,惟有勉強喝下這杯苦酒。

  項少龍細看諸女,紀嫣然固是遏不住被他激起的滔天愛意,趙雅更是不住向他拋送媚眼,妙目傳情,連正生他氣的趙致亦神態改變,不時偷看他,最意外是郭秀兒也對他眉黛含春。暗叫僥倖,若非自己可隨手借用別人的智慧,今晚定要當場出醜,絕不會是眼前似是一矢四鵰之局。

  姬重道:「想不到董先生聽過這麼深刻感人的寓言,教我們拍案叫絕。」轉向李園道:「李先生才高八斗,對此自有另一番見地。」

  他這番話是暗貶項少龍,明捧李園,由此可見此人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對他來說,能影響楚王的李園,自然比項少龍遠為重要。

  韓闖哈哈一笑,插入道:「那是董兄由馬兒領悟回來的寓言,不過我卻有另一個看法,假設我們六國每個人都忘情於那滴只能甜上一刻的蜜糖,聯手對付虎狼之國的秦人,自可從絕境中脫身出來。」

  這幾句話明顯是針對楚人來說,只因他們數次被秦國給的少許甜頭而背棄其他合縱國,弄至自己折兵損地,得不償失。趙穆等暗暗稱快,坐觀李園臉色微變。有紀嫣然在場,李園怎肯失態,轉瞬回復正常,把話題扯開去。項少龍知道言多必失之敝,埋頭吃喝。不旋踵李園向紀嫣然大獻殷勤,又不時向趙雅等三女撩撥,一副風流名仕的氣派,若非剛受挫于項少龍,他確是女人的理想情人。紀嫣然卻是無心理會,不時把目光飄往項少龍,恨不得立刻倒入他的懷抱裡。

  坐在李園身旁的女主人趙雅給他迫著連幹三杯,臉升起誘人的紅霞,發出一陣浪蕩的笑聲道:「今天你還逼人家喝得不夠嗎?」

  眾人為之愕然,往他兩人望來。趙雅知道說漏嘴,赧然垂下頭去。

  李園大感尷尬,他今天私下找趙雅,一方面是為向項少龍示威,更主要是好色,趙雅雖比不上紀嫣然的獨特氣質,終是不可多得的美女,放過實在可惜。只是想不到趙雅會在席上泄出口風。乾咳一聲道:「不是說過要比酒力的嗎?」

  趙雅偷看項少龍一眼,見他凝望杯內的美酒,似是毫不在意,內心好過些兒,同時有點後悔,恨自己受不住李園的引誘。除項少龍外,李園乃連晉後最使他動心的男人,又說可把她帶離這傷心地,遠赴楚國。只是不知如何,眼前滿腦子特別思想的馬癡,無論舉手投足,均混雜智慧和粗野的霸道方式,予她的刺激更勝於長得遠比他好看的李園,使她不時在反抗和屈服兩個矛盾的極端間掙扎,既痛苦又快樂。

  紀嫣然看項少龍一眼,向李園淡淡道:「這叫自古名士均多情吧!」

  李園心中叫糟,尚未來得及解說,趙雅抬起臉,微笑道:「嫣然小姐誤會哩,李先生只是來與趙雅討論詩篇,喝酒不過是助興吧!」

  郭秀兒顯然極愛詩歌,向心目中的大哲人項少龍道:「董先生對詩歌有些什麼心得呢?」這話一出,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到項少龍處。郭縱則暗叫不妙,難道乖女兒竟對此粗人生出情意?趙致想起項少龍難以入目的書法,心中暗自感歎。紀嫣然和趙雅均精神一振,熱切期待他說出另一番有見地的話來。

  自古流傳下來的詩歌,經孔子和他的信徒陸續修改,共有三百餘篇。這些詩歌在當時代有著無比實用的價值,特別在權貴間,更成生活的一部份,交際時若不能引詩作裝飾,會給人鄙視。甚至有純以詩文命樂工歌誦作為歡迎詞,名之為「賦詩」,回敬的詩歌叫「答賦」。所以詩篇生疏者很易當場出醜,所謂「不學詩,無以言。」項少龍尚算幸運,不過他的運氣顯然到此為止,終於正面遇上無法解決的問題。

  詩篇不單是裝飾的門面工夫和表達修養內涵的工具,時人還有「論詩」的風氣,例如詩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兮。」大意說一個美女,可以施脂抹粉。子貢於是問道於孔子,其後他自解作為「繪畫要在素白的質地上。」因而得到孔子的稱讚,說他有談詩的資格。所以論詩乃宴席間的常事,郭秀兒並非故意為難使她大感興趣的男人。

  項少龍差點要叫救命,表面從容道:「董某終是老粗一名,怎有資格說什麼心得?」

  郭秀兒想不到此位與眾不同的人物給她一個這麼令她失望的答案,垂下臉,不再說話。紀嫣然亦露出錯愕神色。對她來說,項少龍公開追求她實是個非常有趣的遊戲,可使她進一步瞭解愛郎的本領,哪知他才露鋒芒,又退縮回去,使她欣賞不到他以豪放不羈的風格表達出來的才情,怎知項少龍在這方面比草包還要不如。姬重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更肯定那寓言是項少龍由別人處偷來私用的。郭開、韓闖等均露出訝異神色,董匡的父祖輩終是當官的人,董匡怎會對詩歌毫不認識?

  趙穆則猜他不想在目下情況下露一手,哈哈一笑向趙雅道:「不知李先生和夫人今天討論的是什麼題目呢?」

  李園見項少龍著窘,心中大喜,答道:「在下和夫人談到詩和樂的關係,所謂『興於詩、立于禮、成于樂』,在下又把所作的樂章,奏給夫人指教,幸得夫人沒有見笑。」

  一般貴族大臣的交往,離不開詩和樂,李園借此向紀嫣然表明他和趙雅沒有涉及其他。

  一直沒有說話的趙致出言道:「董先生似乎把禮樂詩書都不放在眼內哩!」

  項少龍差點想把她捏死,她自是暗諷他昨晚對她無禮,也是妒忌紀嫣然對他的示好,有意無意地加以陰損。

  李園一聽大樂,笑道:「董先生自小與馬為伍,以馬為樂,對其他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姬重一向自重身分,迫不得已要和一個養馬的粗人同席,心中早不悅。不過他為人深沉,不會露出心中的想法,乘機巴結李園道:「董先生養馬天下聞名,李先生詩樂精湛,都是各有所長。」

  項少龍本不想多事,聞言無名火起,道:「請恕我這粗人不懂,七國之中,若論講學的風氣,看重禮樂,秦人實瞠乎其後,為何獨能成我們六國最大的威脅?」

  此語一出,眾人先是臉色大變,接著是無言以對,因為這是個不容爭辯的事實。

  項少龍冷冷地道:「有人或者看不起我這種養馬的人,對董某不懂詩書感到鄙夷,不過董某卻可藉畜牧使得國富家強,抵抗外敵。秦人的強大,是因以軍功為首,其他一切擺在一旁。」

  眾人知他動氣,默默聽著。

  項少龍繼續道:「作為生活的一部份,詩書禮樂自有其陶冶性情,美化一切的積極作用。但在現今的情況下,更重要的是富國強兵,衣食足始知榮辱,若連國家難保,還談什麼詩書禮樂。想當年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厲志奮發,最後得報大仇。本人來邯鄲後,發覺人人皆醉心於吃喝玩樂,如此風氣,縱盛倡禮樂,終有日會成亡國之奴。」

  最難受的是趙致,給他這麼當面痛斥,黯然垂下臉。李園、韓闖的表情都不自然起來,他們確是縱情聲色,置對付強秦的大事於不顧。趙穆想起「他」出身荒野山區,所以並不為怪,還暗忖將來若自己當上趙國之主,定要重用這只求實際的人。其他三女的感受卻非那麼直接,在這男性為尊的世界裡,捍衛國土自是男兒的責任,反覺得眾人皆醉,唯此君獨醒,大感他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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