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尋秦記2 | 上頁 下頁
七八


  項少龍待韓闖進府,在外面閒逛一會,遲少許大模大樣地步進夫人府。

  夫人府主宅的廣場停滿馬車,趙大把他領進府內,低聲道:「剛才你走後,夫人悶悶不樂呆坐很久,郭開來找她都不肯見,董爺真行。」

  項少龍知他仍是死心不息,希望他對趙雅覆水重收,不過既是傾覆的水,怎還收得回來?宴會設在主宅旁一座雅致的平房裡,擺的是郭家那晚的「共席」,一張大圓幾放在廳心,團布十多個位子。

  郭家晚宴有份出席的人全部在在場,包括嬌豔欲滴的郭家小姐。項少龍本以為郭秀兒經過那晚後,再不肯見李園,現在看來又像個沒事人似的。除這批人外,還多出四個人來。第一個當然是紀嫣然,還有是趙致和郭開,另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華貴,氣度迫人,只是雙目閃爍不定,予人愛用機心的印象。

  尚未到入席的時間,大廳一邊的八扇連門全張開來,毫無阻隔地看到外面花木繁茂的大花園,數十盞彩燈利用樹的枝幹掛垂下來,照得整座花園五光十色,有點疑真似幻般的感覺。項少龍是最後抵達的賓客,大部份人都到園中賞燈飾,廳內只有趙穆、郭縱、樂乘、趙霸和那身分不明的人在交頭接耳。

  趙穆見到項少龍,哈哈笑著道:「董先生何故來遲,待會定要罰你三杯,來!見過姬重先生。」

  項少龍心中一驚,原來是代表東周君來聯結六國,合縱攻秦的特使,忙迎上去。姬重非常著重禮節,害得項少龍和他行正官禮,客氣兩句,姬重雖看似畢恭畢敬,顯然並不把個養馬的人放在眼內,逕自回到剛說的話題去,大談秦莊襄王乃無能之人,重用呂不韋,必會令秦國生出內亂諸如此類的話。項少龍哪有心情聽他,告罪一聲,往花園走去。步入園裡,三對妙目立時飄向他來。

  紀嫣然看到他秀眸不由地亮起來;趙致狠狠盯他一眼後就別過臉,顯是餘怒未消;趙雅卻似一直在等候他的出現,玉臉綻出笑容,欣然道:「董先生快來,我們正在討論很有趣的問題哩!」

  項少龍一眼掃過去,見眾人集中到園心寬敞的石橋上,下面一道引來的山泉清溪蜿蜒流過,到離橋丈許處,聚成一個中心處放置一塊奇石的荷池,極具意趣,可看出趙雅除行為浪蕩外,實在是有文采的女子。

  紀嫣然悠然自得地倚欄下望,旁邊的李園正向她指點下面遊弋的各種魚兒,大獻殷勤。郭秀兒和趙致最是熟絡,齊坐在橋頭不遠處的一塊光滑的大石上,看樣子很欣賞彩燈炫目的美麗花園,前者此時正打量他。韓闖和郭開兩人,伴趙雅站在橋心,剛好在紀嫣然和李園的背後。

  項少龍往石橋走去,先向郭秀兒和趙致見禮,趙致勉強還禮,郭秀兒則多贈他一個少女甜蜜的笑容,項少龍雖有點心癢,卻知此女絕對碰不得,說到底烏家和郭家是勢不兩立的大仇人。

  當他步上石橋,紀嫣然不理李園,轉過身來笑著道:「董先生啊!我們正談論生死的意義,不知你對此有何高見?」

  項少龍知道俏佳人最愛討論問題,上至經世之道,下至此類的生命有什麼意義等等,總愛討論一番。正當百家爭鳴、思想爆炸的大時代,清談的風氣盛行于權貴和名士間,像不久前的老莊孔丘等人,便終日談人生道理。可惜他對這方面認識不多,雖明知紀嫣然在給機會自己去表現,好順利展開對她的追求,卻是有心無力。苦笑著道:「鄙人老粗一名,怎懂得這麼深奧的道理呢?」

  紀嫣然還以為他以退為進,尚未有機會答話,李園插嘴道:「可惜鄒先生沒有來,否則由他來說,必然非常精采。嘻!不若我們請教董先生養馬的心得吧!」

  有心人無不知他在暗損項少龍,說他除馬兒外,其他一無所知。而在這年代,養馬只屬一種賤業,所以他是故意貶低項少龍的身分。

  項少龍心中暗怒,不過更怕他追問有關養馬的問題,他雖曾惡補這方面的知識,始終有限得很,裝作不以為意地道:「你們談了這麼久,定然得出結論,不若讓董某一開茅塞。」

  郭開這壞鬼儒生道:「我仍是孔丘那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索性不去想生死以外的事。」

  趙雅顯然興致極高,笑著道:「郭大夫最狡猾,只懂逃避,不肯面對人生最重要的課題。」

  李園傲然道:「我們做什麼事都要講求目的,為何獨是對自己的存在不聞不問,上天既賦予我們寶貴的生命,像高掛樹上的彩燈般,燃燒著五光十色的光和熱,如此才能不負此生。」

  項少龍不得不承認他的說話很有內容和想像力,再看諸女,趙雅故是雙目露出迷醉的神色,紀嫣然也聽得非常出神,橋頭的趙致和郭秀兒則停止私語,留心聆聽。

  項少龍心叫不妙,搜索枯腸後道:「李兄說的只是一種對待生命的態度,而非對生死的意義得出什麼結論。」

  郭開和韓闖同時露出訝異之色,想不到這粗人的心思和觀察力如此精到細密。

  李園哈哈一笑道:「董先生說得好,不過正如莊周所說的『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必迷亂而不能自得。』一天我們給局限在生死裡,始終不能求得有關生死的答案,就像夏天的蟲,不知冬天的冰雪是什麼一回事,所以我們唯一之計,是確立一種積極的態度,免得把有若白駒過隙的生命白白浪費。」

  他口若懸河,抑揚頓挫,配合感情說出來,確有雄辯之士使人傾倒感佩的魅力,難怪紀嫣然對他另眼相看。項少龍一時啞口無言,乏詞以對。

  李園看他神色,心中好笑,豈肯放過他,故示謙虛求教似的道:「董兄對人生的態度又是如何呢?」

  項少龍自可隨便找些話來說,但要說得比他更深刻動人,卻是有心無力。

  韓闖現在和他站在同一戰線上,替他解圍道:「今晚的討論既特別又精采,不若就此打住,到席上再說。」

  趙雅埋怨道:「說得這麼高興,竟要趕著入席,趙雅還要聽多些李先生的高論哩!」

  紀嫣然輕柔地道:「尚未給機會董先生說呢?」

  看著紀嫣然期待的目光,想起自己要公開追求她的任務,怎可表現得如此窩囊?正叫苦時,腦中靈光一現,想起在自己那個時代曾聽來的一個故事,或可扳回此局。遂走上橋去,來到紀嫣然身旁,先深深看她一眼,再向趙雅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微微一笑,轉過身去,雙手按在橋欄,仰首望往夜空。天上的明月皎潔明亮,又圓又遠。眾人知他有話說,只是想不到他會說出什麼比李園在此論題上更高明的見解,遂屏息靜氣,全神傾聽。李園嘴角掛著一絲不屑的笑意。紀嫣然閉上雙眸,她有信心項少龍必可說出發人深省的哲理。對她來說,沒有比思索人生問題更有趣味,這亦是她與鄒衍結成好友的原因。她愛上項少龍,便是由於他說話新穎精警,有異於其他人。

  項少龍沙啞著聲音,緩緩地道:「有個旅客在沙漠裡走著,忽然後面出現一群餓狼,追著他來要噬他。」

  眾人為之愕然,同時大感興趣,想不到他忽然會說起故事來,活似莊周以寓言來演繹思想般。項少龍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裡震盪,分外有一種難言的詭秘和感染力,尤其內容正是有關秘不可測的生死問題。只聽他以非常緩慢的節奏繼續道:「他大吃一驚,拚命狂奔,為生命而奮鬥。」

  郭秀兒「啊」一聲叫起來道:「在沙漠怎跑得快過餓狼,他定要死啦!」

  眾人為之莞爾,卻沒有答話,因為想聽下去,連李園都不例外。不過當他看到紀嫣然閉上雙眸又乖又專心的俏樣兒,禁不住妒火狂燃。

  項少龍微微一笑道:「不用慌!在餓狼快追上他時,他見到前面有口不知多深的井,遂不顧一切跳進去。」

  趙雅松一口氣道:「那口井定是有水的,對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