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天地明環2 | 上頁 下頁
一〇


  人道「猛虎不及地頭蟲」,何況宇文朔乃盤山的地頭猛虎。憑北幫挾大勝黃河幫的威勢,田上淵的雄才偉略,背後靠山之硬,仍只能勉強取得據點,何況是他「範輕舟」。

  他這番話連消帶打,硬中有軟,軟裡有硬,且站在道理的一方。龍鷹不單輸「勢」,還輸了「理」。

  龍鷹苦笑道:「請宇文兄口下留情,小弟不得不攀交情,是因想和宇文兄打個商量。」宇文朔領他從南門離開西市,聞言差點抓頭,奇道:「在下從沒想過,范兄一副忍辱負重的神態,與在下想像中的範輕舟絕對不同。當年在洛陽,二張兄弟氣焰滔天之時,只範輕舟夠膽子捋虎鬚,助八公主吐氣揚眉,後來雖然打不成馬球賽,可是范兄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已深入人心。」

  龍鷹拍額道:「我差點忘掉了!」

  宇文朔步步進逼道:「勿推說此一時、彼一時,武則天雖去,仍有大相撐你的腰,皇上對你的印象非常不錯,論人事,范兄比以前有過之、無不及。」

  又歎道:「我故意不提田上淵哩!」

  出西市後,兩人左轉,經懷遠坊,朝僅次於朱雀大街的安化大街方向舉步。此街的一個特色,是位於清明渠和永安渠之間,等於清明渠的西岸沿渠大道,兩旁遍植槐樹和柏樹,論景色,更在朱雀大街之上。

  宇文朔領著龍鷹,登上橫跨永安渠的大石橋,寬近百丈的長河在橋下向南北無限延展,舟楫往來,歎為觀止。

  遙想當年,寇仲和徐子陵為逃避追捕,投進河裡去,任敵人如何搜索,仍是無影無蹤,皆因早從河下的秘密入口,避進楊公寶庫內。

  憶起兩大先賢的堅毅不拔、永不放棄的奮鬥精神,豪情油然而生,轉向與他憑欄遠眺的宇文朔道:「宇文兄可否給小弟三個月時間,讓小弟幹些不可告人的勾當?」

  宇文朔啞然失笑道:「難得你肯這般坦白,明言不告訴本人到西京來幹甚麼。不過其中似有點誤會,我宇文朔並非土豪地霸,西京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話事的地方,只要你依足皇法入城,在下無權干涉。」

  龍鷹苦笑道:「小弟最怕的,就是你老兄這般說話。」

  宇文朔皺眉道:「范兄的問題在哪裡?」

  龍鷹心忖若自己是宇文朔,大概也問同一條問題,本好端端的,卻要到西京來闖天下,用來搪塞樂彥的那番話向宇文朔解釋,是行不通的,若謊稱是武三思召他來西京,徒惹他鄙夷。

  衝口而出道:「因小弟沒法視宇文兄為敵人。」

  宇文朔表面不動聲色,內在也沒任何波動,顯示出過人的修行和涵養,卻沉吟起來,好一會兒後,目光落在一艘駛經橋下的風帆,追隨著投往西市的一方,道:「前面那道就是西京的名橋躍馬。」

  接著朝他瞧來,雙目神光爍閃,道:「寇少帥和徐子陵當年在長安,草木皆兵,人人喊打,但真正英雄了得的,正是他們。」

  又道:「剛才的一句話,范兄在飛馬牧場曾說過,當時在下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再聽,特別有感觸。」

  龍鷹理所當然的道:「因為宇文兄終感覺到小弟說的,乃肺腑之言。」

  宇文朔搖頭道:「范兄猜錯哩!在下通常不將別人說的話放在心上,只會將其行為看在眼裡。范兄雖沒有惡行,卻是行為可疑,居心叵測。」

  龍鷹訝道:「既然如此,怎會忽然因小弟一句話生出感觸?」

  宇文朔凝視遠方夕照下的躍馬橋,淡淡道:「就在我收到范兄抵西京的消息後,對以何種態度面對范兄,頗有舉棋不定的為難。范兄不但是馬球場最難纏的對手,且是在下首次在球場遇上,賽畢仍沒法摸通摸透的人。馬球場正是人生的縮影,大千世界裡的世界。」

  龍鷹道:「宇文兄肯想一想才來見小弟,小弟大感榮幸。」

  宇文朔別頭瞧來,深深望進他眼內去,沉聲道:「在下唯一清楚的事,是范兄絕不怕我宇文朔,否則根本不敢踏足西京一步。」

  龍鷹歎道:「老哥太看得起小弟了,現時在西京,小弟最怕的,正是你老哥。」

  宇文朔道:「依你的說法,你怕的,是不願在下成為你的敵人。對嗎?」

  龍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硬著頭皮道:「可以這麼說。」

  既沒法將真正的原因說出來,龍鷹變得理屈詞窮,沒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辛苦至暗叫救命。

  主動權全操在宇文朔手內。

  宇文朔滿懷感慨的歎道:「之所以感到為難,沒法當機立斷,是因記起那場馬球賽。下場的一刻,沒人想過會輸,表面的結果當然是我們贏了,但大家心知肚明,實已敗在范兄手上。離奇微妙處,正在於此。未落場比賽也好,落場也好,范兄總能不露斧鑿痕跡的操勢控局,揮灑自如。」

  稍頓,續道:「假設人生如馬球賽,同樣的事發生在現實裡,在下忘掉馬球場的深刻教訓,對范兄悍然出手,有很大機會重蹈覆轍。這個想法,令我不得不三思行事。」

  龍鷹脊骨涼浸浸的,如被冰水澆下。

  宇文朔不愧才智高絕之士,他將馬球賽的體會,用之于現實,所言雖務虛空泛,卻是離事實不遠。如循這個思路,觀行聽言,說不定有一天恍然大悟,識破自己的真正身分。這非是過慮,而是大有可能。

  正如球賽,需要的是精銳的馬球隊,當想到「範輕舟」絕不是孤軍作戰,宇文朔的想像力將如被打開的收妖葫,連他自己也沒法阻止。

  龍鷹的心緒反平靜下來,這是面對危機時魔種式的反應。苦笑道:「宇文兄有何提議?」

  話出口才感古怪,自己真的感到有個來到對方口邊的提議,只差尚未說出來。

  宇文朔目現奇光,難以置信的道:「我的確有個提議,不過你問的該是關於我三思後的決定,你怎可能猜得到的?」

  龍鷹抓頭道:「這是難以言傳的直覺,沒有甚麼道理。」

  宇文朔驚疑不定的打量他,道:「在說出提議前,先說一件事。」

  龍鷹呆瞪著他。

  宇文朔目光返回橋下流動不休的河水,平靜的道:「由於事關重大,在下又是進退兩難,既不願與范兄為敵,又沒法坐看范兄到西京來搞風搞雨,唯一之法,就是徵求如我般,或比我更熟識范兄者的寶貴意見。在我來前,曾拜訪倩然。」

  龍鷹知他留意自己的反應,不慍不火的道:「噢!是獨孤小姐。她……她好嗎?」宇文朔淡淡道:「她心境平靜,平靜至使人難知她是喜是悲。不過!當她聽到範輕舟之名,看似沒變化,但我敢肯定她多了種我沒法說出來的東西。」

  龍鷹一怔道:「宇文兄在警告小弟嗎?」

  宇文朔道:「只是提醒。在關內,以前美好的時光似從未溜走過,若有人想敲碎這個夢,後果是沒人承擔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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