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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七卷 第二章 撲朔迷離

  飛霞閣。主廳。

  龍鷹和香霸在桌子兩邊對坐,以茶當酒,互敬一杯。

  直至此刻,龍鷹仍是陷於被動,沒法想通香霸為何多此一舉,到來和他這個「命不久矣」的人說話。但他比任何人更清楚,香霸是不會浪費半句話的人,每個行動,背後總有精確的計算,只是他現在既想不通更看不透,屈居絕對下風。

  如果他為沈香雪而來,反而好應付。

  香霸魁偉而精緻的顏容,現出一個予龍鷹誠懇感受的笑容,以他別具一格,吞吐變成流暢和鏗鏘有力的說話方式,坦然自若的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莫某的先祖,均是新安人。范兄是做生意旳,當對我們新安人非常熟悉,或已有生意往來。所謂『廣穀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我們新安人最著名的先輩,可追溯至被秦始皇嬴政封為『朝請』的烏氏倮,烏氏倮是當時畜牧業鉅子,富甲天下,也是我們新安人的典範,所以新安人十之六、七是經商的,貴商賈而輕科第。營商之法是其貨無所不居,其地無所不至,其時無所不騖,其算無所不精,其利無所不專,其權無所不握。」

  這麼一番高論,出自大江聯最有財有勢的大老闆之口,由魅力十足的香霸娓娓道出,現身說法,其氣勢威力可想而知。

  龍鷹只能唯唯諾諾,又暗裡喊救命。任劉南光說得如何仔細詳盡,總不可能將生意對手的籍貫亦逐一交代,而香霸擺明知道與范輕舟做生意的人裡,有他的鄉里,如不主動說出來,香霸不動疑才怪,只要來個窮追猛打,立可揭破他連假的範輕舟也不是的身份。

  千猜萬想,怎都沒想過會在這些看似不關痛癢的地方,圖窮匕現。

  於此陷於山窮水盡的當兒,腦際閃過靈光,記起劉南光的僚女,輕鬆自然的道:「小弟不但領教過貴鄉的生意手法,還有受贈美女之惠,怎會沒印象呢?」

  他說得含糊,即使那僚女非是香霸的人出手慨贈,香霸仍抓不住他的辮子。

  香霸表面不動聲色,但淩厲的眼神已趨於緩和,令龍鷹曉得押對了。

  香霸微笑道:「正如范兄的名言,男人之事,不是錢銀,便是女人。我們先談生意。不要以為我別的不管,只顧賺錢,我賺錢也要賺得有風格,是我心中的六藝之首。依以前的序列,士、農、工、商,商居末流,不登大雅之堂,縱然經商致富,也不過被視為暴發戶之流,乃庸俗、勢利和缺乏修養的下等人,是大錯特錯。看我開的青樓便清楚,集園林建築和歌樂舞的結晶,不知多少文人雅士從中得到靈思,直接促成文化藝術的發展。」

  龍鷹聽得瞠目結舌,他的話仿似長河大浪,一波一波的滔滔而來,縱有歪理,聽者亦為他的雄辯所懾,難以反駁。

  香霸從容道:「不要以為我經營青樓賭館,等似逼良為娼、蠅營狗苟的奸商。為商也可以有道,大家是自己人,說起話來不用有顧忌。以青樓為例,貨源雖是從各地買回來的年輕姑娘,可是她們成為莫某旗下的女子後,不但得到善待,生活遠勝從前在家鄉的時候,還能讀書識字,學習各種謀生技藝。不說出來,范兄或猜不到,為我效力的美女,不單接客與否由她自己決定,還有分帳和接受打賞,更有由自己贖身和由客人贖身的制度,嚴格執行,所以在我樓內的姑娘,從沒有對人歡笑背人愁的情況。」

  龍鷹想起前晚在因如閣,秋靈和紫芝受他重手打賞後歡天喜地的情況,至少相信了他說的一半話,心叫厲害。

  如果台勒虛雲是戰場上的大師級哲人,香霸便是商場上的思想家,同樣具備引人的風采和魅力。

  怎麼樣的邪惡家族,方能孕育出如此超卓的邪惡人物?表面仁義道德,暗裡壞事做盡。如非曾在暗裡偷聽過他和洞玄子密談,又知他是力主幹掉自己的人,說不定會因他精采紛呈的言談和內容傾倒。

  這傢伙花這麼大的氣力來討他的歡心,究竟是何居心?龍鷹籲出一口氣,道:「姑娘們開心,莫大老闆賺得更決更多,確是了不起的手段。不過小弟對青樓賭館,只屬私人的興趣,卻沒有沾手的意圖。」

  香霸欣然道:「莫某因見大家都是商界出色當行的人,一時興起,閒聊兩句,這些話別人求我都不會說出來,聽到亦不明白。我今天來找范兄,是要談另一樁大生意,且是史無先例的創舉,亦只有我們衷誠合作,方有可能辦得到,對本幫的好處,更足難以估量。」

  龍鷹心中大奇,看神情,聽語氣,他是認真的。如此豈非矛盾至極,他究竟想殺自己,還是想合作?

  道:「願聞其詳。」

  香霸閒聊似的道:「敢問范兄,天下間,你心中最能賺錢的,究競是哪一行的生意?」

  龍鷹差些兒立即動手,只要能殺死這個罪惡王國的大頭子,等於廢去大江聯一半的武功,縱然身份敗露,仍穩賺不蝕,對女帝、對自己均有交代。可是心念電轉裡,卻沒法采此策謀。首先是要殺香霸,絕不容易,兩敗俱傷時,吃虧的肯定是自己,且因身負的責任不單是今晚向複真的承諾,更是對大江聯裡所有無辜者的責任。

  終於遇上有人來考究自己這連做生意新丁也算不上的人。劉南光告訴他的,是在做生意過程裡遇上的人和事,而不是做生意的心得。

  際此被香霸逼入死角的一刻,他的腦筋以驚人的高速轉動,呼吸間搜索枯腸,忽然想起桂有為。最賺錢的生意,當然落在最有勢力,與官方關係最良好的幫會手上,當年武曌為要逼徐子陵和石青璿所生的女兒到神都來和她見面,禁止竹花幫的船使用大運河,差點令竹花幫崩頹。

  竹花幫運的貨物裡,最大宗的正是鹽貨,這是桂有為閒聊時告訴他的。

  鹽雖是微物,但大多數地區都無法自產,要依賴產地的輸往。在高原,青海一帶是豐盛的產鹽區域,故此在欽沒晨日掌權的日子,他將私鹽賣給於闐的撒倫多,令撒倫多成為于聞駱駝王外另一鉅子。蒲昌海的安天亦說過,可以用鹽換取財貨。

  時間再不容許他思索下去,衝口說出唯一可提供的答案,道:「鹽!」

  香霸拍案道:「英雄所見略同。如論產鹽區,莫過於兩淮,兩浙次之,鹽商更是眾商中的貴族。像揚州商社的龍頭獨孤朔,便是以將鹽供應給竹花幫起家,又如海南首富屈鼎,擁有數以千畝計的鹽田,其他人的生意不論做得如何大,比起他們來說仍是望塵莫及。」

  龍鷹記得確曾聽過兩人的名字,後者更被風過庭懷疑與大江聯有關係,看來是一場誤會。

  香霸的聲音在他耳鼓裡響起道:「范兄以前不是有『玩命郎』的外號嗎?為何有個這麼別致的名號?」

  龍鷹心中大罵。

  這傢伙有如一台投石機,不住拿問題朝他狂轟。攤手道:「恐怕你要去問為我改此名號的混蛋了。」

  香霸啞然笑道:「對!但我喜歡『玩命』兩字,不論商場、戰場,玩命方有樂趣,始有成功的機會,沒有膽量者,只配做龜孫子。」

  龍鷹不解道:「莫大老闆絕不缺資本,手下更是能人無數,鹽貨生意要做便做,何用來與小弟商量?該找小可汗才對。」

  香霸有感而發的歎道:「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接著微俯往前,雙目精芒爍爍,直望進龍鷹眼裡去,沉聲道:「只看調控鹽的生產和買賣,可觀一朝之盛衰。當朝廷能全面操控,代表政權高度集中,一切由官府話事。當年『少帥』寇仲和徐子陵剛出道時,從海沙幫偷得一船鹽貨,運往內陸圖利,那時正值天下大亂,現在即使兩人再幹一次,肯定過不了揚州水師的關防。海沙便是海鹽,以海沙做為幫名,可見鹽的重要。竹花幫之所以能興盛,正因與朝廷關係密切,又肯納重稅,但仍是有暴利可圖,愈做愈大。」

  龍鷹明白過來,苦笑道:「原來大老闆看中小弟和軍方的關係,但那只是地方上的關係,難以像桂有為般直達朝廷。」

  香霸胸有成竹道:「做生意,專講利益,若朝廷感到批准我們沾手鹽貨買賣,對他們有巨大的利益,何樂而不為?問題在他們連我是誰都不清楚,只會信任像你老哥般與他們有關係的人。只要你肯點頭,由今天開始,我們便是生意的好夥伴。范兄或會奇怪,為何我不直接和小可汗談,由他壓下來要你與莫某合作,因為我曉得做生意不該是這樣子的,需要的是大家兄弟般衷誠合作,否則范兄幾下手法便可耍掉我。」

  龍鷹的興趣來了,道:「如何可以說服朝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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