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大唐雙龍傳8 | 上頁 下頁
七六


  宋魯待寇仲向眾將交待清楚,著他到內堂說話,又使人取來錦布包紮的包裹,交到寇仲手上,微笑道:「這是玉致特意使人送來給你的禮物,我不知包著的是甚麼東西。」寇仲拿在手裡,觸手柔軟,心中湧起暖流,忙拆開錦布,現在眼前是一張寫有兩行清麗字體的箋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寇仲細讀兩遍,抓頭道:「請恕我才疏學淺,這四句似話似詩的東西該作何解,請魯叔你老人家指點。」宋魯啞然失笑的隔幾來看,道:「此為玉致引自詩經小雅傳誦千古的《采薇》篇,全篇分六章,前三章寫的是離家遠征士卒久戍在外的苦痛,接著兩章述說軍中情況,末章細訴歸途的苦況。」

  寇仲虎軀一顫,至此更深切體會到宋玉致厭戰的情緒。歎道:「這四句的意思……」宋魯解說道:「這四句是詩篇起始的四句,薇的俗名叫巢菜,惟初生時可食,四句的意思是不斷採摘薇菜,薇菜不斷生長,征人不斷想著回家,可是一年轉瞬過去,仍未有歸家之期。」

  寇仲差點掉淚,撫著香箋,說不出話來。宋魯知他心情,道:「玉致與你之間前嫌盡釋,是值得高興的事,只要少帥一切依計畫進行,炎夏來時,不是便可見到玉致嗎?這包裹看來像套衣服,應是玉致親手為你縫製的。」

  寇仲強忍心中的激動,先拿起香箋,置於側幾上,打開包裹一看,竟是整套行頭,包括紅色帕頭,大圓領短袖淡青色外帔,白色加襴袍,束腰黑革和黑皮軟靴,一時看呆了眼。宋魯欣然道:「玉致對你真體貼,從頭至腳為你準備停當。」

  寇仲哽咽道:「我會穿這套衣服入長安。」宋魯岔開道:「大哥著我為二哥的事向你致歉,並保證再不會發生同類的事故。」

  寇仲擔心道:「閥主如何處置智叔?」宋魯道:「倘依大哥以前的脾氣,二哥難逃一死,幸好見過梵齋主後,大哥的心腸明顯軟化,又見二哥坦然認罪,目下只是不准二哥離開居所,並褫奪他的兵權。」

  寇仲想起楚楚,道:「我還有一事請魯叔幫忙,希望玉致體諒。」宋魯道:「說吧!」

  寇仲把與楚楚關係的來龍去脈,毫不隱瞞的盡告宋魯。宋魯微笑道:「放心吧,相信玉致不會對此有何異議,我會為你修書一封,讓她清楚此事。」虛行之此時來報導:「往曆陽的戰船在碼頭候命,請少帥起駕。」

  ***

  戰船駛經開封。跋鋒寒推門而入,正打坐的徐子陵離床迎接,道:「天明哩!時間過得真快。」跋鋒寒往窗口探頭一看,道:「剛過開封,午前可抵梁州。」

  說罷坐下,含笑道:「美人兒公主和你有甚麼話說?」徐子陵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失笑道:「美人兒公主?哈!美人兒公主。」

  跋鋒寒道:「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接近你們,所以口吻語調愈肖似你們,只不知這是好是壞?」徐子陵道:「當然是好事,趁你心情大佳,我有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跋鋒寒訝道:「我在洗耳恭聽。」徐子陵道:「你老哥挑戰畢玄,此事很易理解。可是接著將是隨我們正面與塞外聯軍硬撼,而說到底你仍是突厥人,心中會否生出矛盾?」

  跋鋒寒微笑道:「原來是這樣一個問題!這方面寇仲對我的瞭解會多一點,即使在突厥內亦有不同族系之分,我是屬於在你們中土北齊文宣帝和南朝梁敬帝時被突厥併吞的柔然族內其中一個小族,雖被突厥同化,但對橫蠻的突厥人始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敢怒不敢言,恨意暗藏心底。兼之我少年時被以頡利為首的突厥人弄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為馬賊,我再沒法克制對突厥人的仇恨。別人雖視我為突厥人,我卻只當自己是無根的流浪者。今趟能與你們並肩作戰對抗頡利,是我自小以來的夢想和心願,子陵現在該不用為我是甚麼人而擔心。」

  徐子陵道:「多謝你肯坦言相告,是否亦因同樣的原因,促成你最後和芭黛兒分手?」跋鋒寒雙目射出惆悵神色,點頭道:「打一開始,我註定和她是沒有好結果的。曾有一段時間,我錯覺以為男女愛戀可以超越民族家族的仇恨,豈知這種刻骨銘心的血仇有如附骨之蛆,不但刻在心頭,還在血內流淌。最要命的是我們雙方均無法為對方徹底改變自己,因仇恨展開的愛,因仇恨而結束。」

  徐子陵道:「你不是去見過芭黛兒嗎?」跋鋒寒道:「我讓她曉得我心中仍有她,也讓她曉得我們無法一起生活的殘酷現實,令她好過一點。唉!我還能夠做甚麼呢?」

  ***

  曆陽城總管府內院偏廳。杜伏威聽罷寇仲的話,皺眉道:「從軍事戰略的角度去看,說得好聽點叫一戰定江山,難聽的是孤注一擲。我兒獲勝,當然天下從此太平,一旦敗北,李唐、少帥和我江淮軍同受重創,北方勢將淪入外寇之手。南方蕭銑與林士宏已結成聯盟,若形勢逆轉至此,宋缺將無力反擊,只能據地固守,蕭銑將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天下肯定重演昔年五胡亂華的亂局,你的計畫是否太冒險?」

  寇仲微笑道:「爹請信任孩兒,孩兒有必勝的把握。」杜伏威仰天長笑,豪氣狂湧道:「我兒英雄無敵,爹該是過慮哩!一切依我兒所言。」

  寇仲歎道:「自離開揚州,沒有一刻孩兒像此時般感到未來全在我掌握之中。」杜伏威道:「爹也從未見過你這般神氣,顧盼間自然而然流露出懾人風範。」

  寇仲思索道:「全是拜能目睹宋缺與寧道奇一戰所賜,武學上的得益固是難以估計,回想細思當時的情況,寧道奇雖沒和我直接說過半句話,但有些話似乎都是針對我說的,例如『創造卻不佔有,成功而不自居』這兩句話,正是我目下最精確的寫照。至於最關鍵的三句『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更是發人深省。」

  杜伏威讚歎道:「不愧中原第一人,字字珠璣,滿盈禪意。此事就這麼決定,依我兒的選兵條件,我至少可提供三萬精騎,到時我會親自領軍,在我兒全權指揮下向外寇大顯顏色。」寇仲忽然又想起宋玉致親手為他縫製的恩賜。

  ***

  船泊碼頭。宋魯親率眾人來迎,小鶴兒見到王玄恕,樂極忘形,扯著他到一旁說私話兒,害得王玄恕大為尷尬,又不忍拂逆她的興頭。徐子陵讓宋魯等招呼接待李靖夫婦,偕跋鋒寒和陰顯鶴漫步回城。跋鋒寒見到王玄恕和小鶴兒的情況,笑道:「我提議玄恕留在梁都陪小鶴兒,兩位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道:「可讓寇仲去勸服他,他會聽寇仲的話。我愈來愈感到個人恩怨不足為重,最重要是天下的和平統一。」轉向陰顯鶴道:「紀倩也最好留在梁都。」

  陰顯鶴神情古怪道:「我已把她說服,子陵不用擔心。」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難道紀倩轉性?否則誰可說服她,即使陰顯鶴也不行。

  前者奇道:「你憑甚麼說服她?」陰顯鶴忸怩道:「我可以不說嗎?」

  跋鋒寒斬釘截鐵的插入道:「不行!快從實招來。」徐子陵點頭同意,含笑表明與跋鋒寒同一陣線的立場。陰顯鶴老臉一紅,無奈道:「放過我吧!唉!她有了身孕。」

  跋鋒寒大樂道:「陰兄真本事!」徐子陵忙恭喜他。跋鋒寒道:「那陰兄也不宜隨我們去冒險。」

  陰顯鶴堅決搖頭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們是我的恩人和兄弟。」跋鋒寒微笑道:「我不是為你好,而是為我們好,更為你的孩子著想。試想你隨我們拿性命去拚搏,嫂夫人則日夕在家擔心你的安危,多少會影響孩子,更會影響你。到長安後,將是連場劇戰,誰夠狠誰才能活下去,而你則肯定不夠狠,皆因有所牽掛。聽我們的勸告吧,沒人會因此小覷你,同時也可令我們更能毫無罣礙的放手而為。」

  陰顯鶴默然不語,顯被打動。徐子陵心中湧起暖意,當他初識跋鋒寒之時,發夢仍沒想過跋鋒寒可說出這麼有情有義的話。在亂世中,像陰顯鶴這種情況,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裡,做成生離死別的慘劇。天下的老百姓受夠哩!該是結束苦難的時候。

  探手搭上陰顯鶴長胖少許的肩頭,笑道:「你這叫以身作則,令玄恕沒話好說。來!我們好好喝幾杯,預賀嫂夫人將來生出個白白胖胖的寶貝兒,那時天下再沒有戰爭,每一個人都可安居樂業,不用與親人分離。」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去喝的是喜酒,陰兄就索性在今晚與紀小姐正式結為夫婦,我和子陵作證婚人如何?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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