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大唐雙龍傳7 | 上頁 下頁
九〇


  了空啞然失笑,灑然道:「佛門不打誑語,子陵以為貧僧誆你、安撫你嗎?」徐子陵歉然道:「大師勿要見怪,只是……唉!只是李世民乃妃暄挑選繼承和氏璧的人,而我卻和他作對,似乎大違妃暄的意旨。」

  了空微笑道:「和氏璧在哪?」徐子陵愕然以對。了空朝他瞧來,雙目深邃不可測度,寶相莊嚴,語氣平和地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將來的事,誰都沒法預測,我們終是空門之人,難以直接介入塵世的鬥爭仇殺,所以只能挑選有為之士,為我沙門護法。」

  徐子陵恍然道:「李世民就是妃暄選作護法的人。」了空搖頭道:「李世民只是妃暄認為最能為天下萬民謀幸福者,護法的另有其人,而那個人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了空微笑道:「妃暄這決定,在沙門中從沒引起任何爭議,更得寧道奇首肯。子陵得傳真言大師之法豈是偶然,冥冥中自有緣力牽引,是為緣分。有因自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相循,苦海無邊,子陵浮沉苦海,自必萬千煩惱,只要能保持正覺,苦又如何?樂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尋巨浪,自己竟會是妃暄欽選的沙門護法者,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一時糊塗起來,千般滋味在心頭。師妃暄太看得起他啦!徐子陵皺眉道:「是否是一場誤會,她從沒有對我透露護法的任何事情?」了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勞說話。」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我現在似乎是破壞多於護法,唉!怎麼說才好?妃暄一直在怪我勸不動寇仲退出紛爭,現在我更其身不正的參與鬥爭。妃暄若真曾選我作護法者,曉得眼前的情況後,必會收回決定。她最不想見到的情況正在發生,一旦宋缺北來,天下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太平的日子不知何年何日出現。」

  了空低喧兩聲「善哉」,平靜地道:「人世間事錯綜複雜,誰能以微薄的智慧對瞬息萬變的將來作出判斷!我們只能從本心出發,作出選擇,子陵亦只能憑本心行事,其他的不用過慮。子陵為現在的形勢煩惱,只因一統和平的契機尚未顯現,當契機來臨,子陵自會曉得。老衲言盡於此,妃暄雖身在靜齋,心卻仍在江湖,沒有事可以瞞過她。子陵去吧!」

  ***

  寇仲和跋鋒寒抵達陳留,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一個驚喜,是虛行之早調兵遣將,召來宣永和一萬五千少帥軍,大幅增強陳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陳留城的防禦設施,又在城外險要處和運河兩旁戰略點,日夜動工的趕建八座石寨,士氣昂揚下,軍民齊心的為存亡奮鬥。除宣永和他兩名得力副將高志明和詹公顯外,卜天志指揮由三艘巨艦、二十四艘飛輪船和三十三艘海式鬥艦組成的少帥水師,亦枕戈待旦地守衛陳留一帶水道。

  加上陳長林三千守城兵,陳留少帥軍的總兵力達兩萬之眾,雖不足進攻開封,穩守陳留是綽有裕餘。聞風而來迎接兩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飛,陳留附近樹木全被砍掉,光禿一片,兩人離城五裡早被設在山丘高處的哨塔發現,以烽煙知會城內的宣永等人。

  寇仲介紹跋鋒寒與宣永和洛其飛認識後,大訝道:「你們怎能未卜先知,曉得李世民會派兵來攻陳留,先一步作好準備?」宣永欣然道:「我們那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卻不得不佩服虛軍師的先見之明,少帥去後,軍師到鐘離找我們商議,認為李子通不足慮,故可移重兵屯駐梁都和陳留,以應付任何突變,當少帥需要時,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持洛陽,否則就是輕重倒置。」

  跋鋒寒跨上兵士牽來的空馬,笑道:「你的虛軍師該升格為虛國師才對。」寇仲哈哈一笑,點頭道:「有道理,行之的思慮比我周詳。」又問洛其飛道:「開封那方面有甚麼動靜?」

  洛其飛恭敬答道:「唐軍的水師援軍抵開封後,按兵不動,與我們成對峙之局。我們正為攻守舉棋不定,幸得少帥回來主持,我們再不用為應守應戰的事煩心和爭論。」寇仲訝道:「誰是主戰者?」

  宣永坦然道:「是屬下,夏軍枕兵武陟,隨時渡河,我們若不配合,會坐失良機。」寇仲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神色,躍上馬背,換過笑臉豎起拇指贊道:「不愧我少帥軍頭號猛將,面對強敵不怯。那麼主守的是何人?」說時催騎而行。

  眾人策騎隨之,宣永道:「是虛軍師,他說必須先聯絡少帥,弄清楚形勢,始定進退,否則一旦吃敗仗,敵人沿運河南下,少帥國會被連根拔起,屬下也認同軍師的意見。」寇仲欣然道:「你們有商有量,謀定後動,實是我少帥軍的福氣。我和老跋黃昏前必須趕往洛陽,希望能在幾個時辰內安排好一切。哈!我的肚子餓得要命。」

  ***

  徐子陵坐在淨念禪院附近另一處山頭,呆望遠處的洛陽,心中想著跋鋒寒所說從沙漠領悟回來的心法「眼前此刻」。他知道自己正看著洛陽,要辦到此點可說是易如反掌:你在瞧著洛陽,同時知道自己在瞧著洛陽,如同兩個我,一個是肉體的我,一個是精神上的我,以精神監察肉身,確是最高度的集中。

  可是這心法最困難的地方是難以持久,人心瞬息萬變,轉眼你會給別的東西吸引而陷於散失。更大問題是這並不有趣,所以這是跋鋒寒式的精神苦行,令他變成這世上最可怕的劍手,一位有資格在短期內挑戰畢玄的人。例如他現在正強烈的思念師妃暄,這是無法壓抑的情緒,像決堤的水一下子衝破他守心的堤壩……眼前此刻。

  他生出想哭的感覺,又對石青璿湧起內疚。他既決定努力爭取她,就不應再想師妃暄,可是他卻情難自禁。妃暄為何選他作沙門的護法者?她是否高估了他?若現在師妃暄在旁有多好,他可以聽她以天籟般動聽的聲音,由她娓娓道出緣由,透過她精湛的佛理,解釋人與人間在孽力牽引下產生的微妙緣分因果。

  他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在她得道前,能像天上的牛郎織女般,每隔一段時間就見一次面,進行純精神的接觸。忽然間他又記起跋鋒寒的「眼前此刻」,再次覺察到那正在思念師妃暄,又對石青璿感內疚的徐子陵,亦因而超然于思念和內疚之外。

  徐子陵恍然大悟,跋鋒寒這心法確是修行的無上法門。更可想見跋鋒寒內心定是充滿矛盾痛苦,故不得不以此「對症下藥」的招數去驅除心魔,讓自己能從人生這個清醒的夢中「醒」過來。徐子陵想到這裡,倏地精神提升,像從眼前此刻抽離開去,思念的痛苦和矛盾既屬於他,同時亦不屬於他。那種感覺微妙難言,既痛苦亦不痛苦。

  徐子陵一震起立,凝望遙遠的洛陽城。「當!」「當!」「當!」禪院鐘聲悠然在後方響起,如有實質的搖盪空際。從沒有一刻,比眼前一刻他更清楚自己在武道修行上再作出突破,達到一種從未夢想過的精神境界。

  戰爭的壓力在過去十多日間折磨得他很苦,令他生出對不起師妃暄的罪惡感。可是現在他成功從這些心障抽離出來,精神肉體一分為二,又是合二而一。這正是他以前曾領悟過「有」和「無」的心法的體現。由有入無,由無入有。他不但聽到四周的蟲鳴蟬唱,同時又「享受」思念師妃暄那神傷魂斷的淒迷感覺。

  徐子陵啞然失笑,所有煩惱一掃而空,覺察著自己邁開步子,展開身法,大地往後不住倒退,越過丘原,朝洛陽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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