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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二章 秦淮戰雲

  風帆駛離烏衣巷,沿秦淮河向淮月樓駛去。王弘和扮作他隨從的劉裕,立在船首處,均聚精會神留意河區的情況。說到底,兩人都不知幹歸會采何種手段進行刺殺,一切純屬猜測。

  劉裕有感而發道:「沒有了紀千千的秦淮河,建康是否大為遜色呢?」

  王弘以帶點擔心的語氣道:「只聽劉兄問這句話,便曉得劉兄不明白我們。」

  劉裕大訝道:「這和是否明白你們有甚麼關係呢?」

  王弘道:「當然大有關係,我們建康子弟,最大的本領就是玩世不恭,沒有甚麼事情是不可以接受的,大至改朝換代,小如紀千千離建康而去,我們總可以找到寄情之法。最重要是我們能保持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害怕孫恩、顧忌劉牢之,卻不怕桓玄,因為桓玄與我們是同類的人。」

  稍頓續道:「坦白說!以前我也是這種人,到慘敗在焦烈武手上,才憬然醒覺過來,否則我仍會在回建康後,繼續縱情放任、醉生夢死的生活,那確是令人容易投入和沉溺的方式,說是逃避現實也好,不滿現狀也行,反正這樣生活才不會有煩惱。」

  劉裕心神一震,暗忖自己的確不明白建康的高門子弟。只好虛心求教道:「王兄可否就這方面指點我呢?」

  王弘沉吟片晌,道:「只要你明白清談是甚麼一回事,便可以清楚掌握我們士族的心態。首先是自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士大夫既不滿現實社會,偏又無能改變,更看破人世間種種醜惡諸事,矛盾就是這般形成的。至我大晉偏安江左,屢次北伐均無功而回,國業已到令人絕望的地步,我們只能夠從精神上找尋出路,在心靈上或行為上希冀得到自由和解脫。清談便是循老莊和佛門的思想找到歸宿,離開殘酷的現實,藉談論各自領悟來的觀點,剖析妙理,以寄託精神。」

  劉裕聽得一知半解,搖頭道:「我仍不太明白。」

  王弘微笑道:「劉兄因未曾參加過我們的清談宴會,所以沒法憑我幾句話瞭解個中妙況。過了今晚,劉兄會有新的體會。」

  劉裕駭然道:「今晚如果真的是一個清談的聚會,教我如何去應付?」

  王弘道:「今晚絕不是一個為清談而設的宴會,可是清談已成了我們士人生活的一部分,任何聚會也會在不自覺下充滿清談的氣氛。不過我深信,以劉兄的智計見識,必另有一套應付的方法。」

  劉裕本對清談沒有半點興趣,但為了在即將來臨的宴會上不那麼窩囊,只好多問幾句,增加對清談的認識。道:「王兄剛才說及清談的源起,似是意尚未盡。對嗎?」

  王弘點頭道:「對!清談之所以能成氣候,還有其他的原因。清談又叫玄談,因為清談離不開『三玄』。」

  劉裕開始感到腦瓜發漲,他雖因清談之風盛行而略有所聞,到底不是讀書人,故一竅不通,苦笑道:「甚麼是『三玄』?」

  王弘解釋道:「『三玄』就是《老子》、《莊子》和《周易》,合稱『三玄』。這種風氣始于曹魏正始年間,以朝中名士何晏、王弼為首,人稱『正始玄風』。其實這是士人對傳統儒家經學的一個反動,因厭倦了傳統僵化了的道德觀和禮教的束縛,改而仰慕老莊一切任乎自然的思想,於是由此玄虛的言論,進而對放誕的行為也不以為非,最重要是品高心潔,至於能否救國濟民,再不是他們關心的事。」

  劉裕訝道:「就如此談玄說理,便可以歡娛整夜嗎?」

  王弘欣然道:「沒試過清談的人,是很難明白個中妙趣。清談一開始,大家便攜手進入了另一境界,把冷酷的現實拋往九天雲外,現實對清談者再沒有任何關係和影響,更不受任何禮教的束縛,大家放誕不羈、縱情酒樂,有些人更服食五石散,通過種種手段,達到自由自在的忘憂境界。清談虛無之極,但也風雅之極。」

  劉裕審視著他道:「王兄似乎非常享受清談之樂。」

  王弘頹然道:「說不享受是騙你的。不過我也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偏是別無他法,也許這算是自覺保命的最佳辦法。所謂棒打出頭鳥,你看所有想在現實裡有一番作為的名士,有哪個是有好下場的?包括安公和玄帥在內。王恭和王國寶就更不用說了。現在你該比較明白我們,除非在非常特殊的形勢裡,建康高門將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觀,不願放棄他們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對現實情況根本缺乏面對的勇氣。幸而現在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如果讓孫恩攻入建康,南方本土豪門的積怨會氾濫成災,將僑寓世族徹底毀掉,我們正在害怕,渴望有救星,而劉兄現在已成了我們其中的一個選擇。」

  劉裕淡淡道:「另一個選擇是否桓玄呢?」

  王弘道:「正是如此。桓玄本身也是僑寓世族,與孫恩代表的本土豪門仇深似海、勢不兩立。他是否成為另一個桓溫並沒有關係,最重要是他能否保障我們的利益。不過他害得淡真小姐自殺身亡,卻激起了我們的公憤,令桓玄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大跌,也令劉兄在彼消此長下,威勢大增。」

  劉裕道:「他們敢相信我這個布衣嗎?高門和寒門間亦是矛盾重重。」

  王弘道:「說得好,我們不但不信任布衣寒士,更看不起布衣寒士。可是劉兄並非一般布衣,而是玄帥親手挑選出來,又經安公首肯的人。劉兄這方面的背景,令我們感到你會是顧全大局的人,會保障我們的利益和生活方式,回復安公和玄帥當權時的社會穩定和興盛。」

  劉裕苦笑道:「你很坦白。王兄說的顧全大局,指的是哪方面呢?」

  王弘道:「我心中的大局,是指整個社會的結構和安定。高門的出現和成為統治階層,並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始于東漢末年品評清議的風氣和九品中正制,根深蒂固。任何人想徹底改變這情況,將會令整個社會架構崩潰、人人無所適從、南方四分五裂,更難抗禦北方的胡族。」

  又歎道:「這番話我憋在心裡很久哩!一直不敢向你直言。事實上我爹也有同一的疑問,劉兄你究竟是現有制度的支持者還是破壞者呢?」

  到此刻,劉裕方清楚王弘是借題發揮。說到底王弘終是高門子弟,並不會因劉裕的救命之恩,而置家族利益不顧、盲目的追隨家世和他有天壤之別一介布衣的自己。

  而他能成為謝玄的屬意者,事實上亦代表高門大族的衰落。清談風氣的形成,令魏晉公卿,雖負國家重任,但只知空談玄理,不顧實務,志氣消沉,競尚老莊的虛無,又縱情物欲,飲酒服藥,生活敗壞頹廢。兵權因而旁落在他們這些寒門將帥手上。

  如果玄帥能在高門大族的子弟裡尋到人選,肯定不會挑他劉裕。嚴格來說,謝玄實為高門最後一個英雄豪傑。

  王弘提出的問題,事實上他從沒有認真的想過。現在的他,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摸著石頭過河。而身為寒門之士,他更缺乏高門子弟在家風政治上的傳承,而此更為他劉裕最弱的一環。

  他清楚,此刻只要話中含糊其詞,會令王弘萌生退意。登時又記起屠奉三所說的,當你處在某一位置時,就必須說在那一個位置應說的話,而不受個人喜惡左右。

  眼前顯而易見的是,如果他擺出得勢後,會革除高門大族享有不公平權勢的姿態,建康的高門會立即投向桓玄,成為他的敵人,而他更會從領導者變為司馬道子的附庸。所以,如何選擇,已是清楚分明。

  劉裕斷然道:「王兄放心,你擔心的情況是絕不會出現的,我會繼承安公和玄帥的遺志,振興漢統,把胡人逐出中原,以社會穩定繁榮為大前題,其他一切我未曾想過。」

  王弘舒一口氣欣然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劉兄。」

  劉裕笑道:「我們是否扯得太遠呢?一句『沒有紀千千的秦淮河』,便扯到國步艱難的大事。」

  王弘道:「沒有了紀千千,代之而起的是淮月樓有『清談女王』之稱的李淑莊,她和紀千千的風姿完全不同,充滿江湖味,且是淮月樓的女老闆,說到她如何致富冒起,更是充滿志怪傳奇的況味。」

  劉裕道:「甚麼是志怪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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