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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他對地上的兩具屍體瞧都不瞧,卻仰首望著黑沉的天際。夜風中,微微星光下,他白皙的臉孔更加白了。

  起初,他腦中亂極,像是萬頭千緒,卻又似一片空白。漸漸地,那些零亂的影子都成了完整的形象,一一從他腦海中飄過——

  那是多麼的深刻,多麼的清晰,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雲南,昆明,滇池,辛家村……

  母親赤裸地在寒風中受著慘絕人寰的侮辱,那眼中所流露的絕望和羞怒……父親緊咬著牙,顫抖的手撫在他的頭上,牙根鮮血從牙縫中絲絲滲出……然後,死在仇人掌下……

  這一幕一幕,有條不紊地閃過辛捷的心,辛捷心中有如怒濤洶湧般起伏不定,但他的臉上卻漠然得有如一張白紙。

  他臉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在胸前,襟上頓時濕了一片。

  他像一尊石像一般,保持這樣的姿勢至少半個時辰之久——然而他的心中,這刻似已足足過了二十年!

  辛捷平日除了在吳凌風面前,總是陰沉而內向,感情深藏,這些日子來他似乎對父母的大仇已是忘懷,直到這時,他手刃了海天雙煞,那隱藏在心深處的感情全都爆發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喉嚨中發出低沉的聲音:「爸、媽,孩兒替您們報仇了——」

  那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滔滔不絕。

  忽然,他低聲唱了起來:「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不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他反覆地唱著,聲調愈來愈高,真如杜鵑泣血,巫峽猿啼。

  「啪!」一聲,驚破沉寂的夜,也驚醒了癡然的辛捷。他低頭一看,手中長劍已被他折為兩截,左手執著劍身,右手只剩下一個柄兒。

  他的雙臂緩緩垂了下來,砰的一聲,劍身和劍柄一起落在地上,他瞧都不瞧,轉身就走——

  不消兩三起落,他的影子已消失在重重的黑暗之中。

  島上,靜靜地躺著也曾橫行一世的「海天雙煞」,在這荒島上,只有海水、浪花和平沙陪著兩個罪惡的靈魂,如果還要說有,那便是曾置他們於死地的斷腸毒液——

  海岸上,辛捷高揚起帆,一舟輕輕滑出海岸,當天邊最後一顆星熄滅時,小舟只在模糊的地平線上現出一點影子。

  黎明了,天際現出一絲曙光——

  ▼第卅六回 揚帆清曉

  寧波,黎明——

  金黃色的朝陽,照在港灣中,微微的波濤抓起一個個金色的尖兒。

  晨風吹來一股鹹濕而略帶腥味的海的氣息,出港的船舶上,梢公們吆喝之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自古就是東南沿海的大港,最近由於港口水淺及泉州的興起,已逐漸顯得不及以前繁榮了,當年義大利人馬哥勃洛在元朝做官,回國後所撰的「東方見聞錄」中曾誇寧波日集雲帆千餘,為世界第一大港,這話雖然有點過分,但寧波卻是當時水運的大站。

  正當大夥兒出港的時候,一隻落了帆的小船悄悄划了進來,那小船好生古怪,靠了岸之後,一個青年儒生走了出來,船上就再沒有人了,空蕩蕩泊在那兒,那青年儒生像是毫不理會那小船,獨個兒直走上岸。

  港灣後面就是山坡,那青年一襲布衫,連行李包袱都沒有一個,卻逕往山坡上走去。

  翻過山坡進得谷中,只見一片林木鬱鬱,與港口碼頭上那種熱鬧之景大不相同。

  那青年略微佇了佇腳,仰頭看了看天色,朝陽下照著他挺秀的身材宛如玉樹臨風,白皙的臉上微帶著一絲憂色。

  天上白雲變幻無際,他輕嘆一聲,自語道:「辛捷啊,天地這麼大,你到那裏去尋菁兒呢?」

  但是立刻,他臉上變為堅毅之色,他暗道:「菁兒為了我可以三番四次地捨命相助,難道我辛捷這點事就畏難了麼?就是走遍三江四海,我好歹也得尋著她。」

  他繼續前進,脊背挺得筆直的。

  沒有多久,他又佇足了,原來是遠處傳來一陣古怪的嘯聲,那嘯聲輕微得很,混在山風中簡直分辨不出來,但它才發出,他就佇足傾聽了,這種功力和機靈,當真說得上登峰造極的了。

  他微辨了辨發聲的方向,身子一轉,借著這一扭之間,身子竟然騰空飛出三四丈,姿勢美妙已極。

  不消幾個起落,他已接近了發聲之處,他自然地猛然停住,那麼大的衝勁在他雙足曼妙地一蕩之間全部消於無形,連地上塵土都不曾揚起。

  他揉身躍上一棵大樹,俯視下去——

  這一看,幾乎令他歡呼出聲——

  只見下面一個少年正在練習拳腳,那嘯聲竟是從他揮動雙袖之間所發出的,只見他上下飛舞,身子輕靈之中自令人有一種穩重的感覺,這時他轉過身來,顯出一張俊美絕倫的臉孔,正是吳凌風哩!

  辛捷在樹上強忍住歡呼,心中暗喜道:「大哥自服血果後,功力猛進,這月來不見,他功力有不少進益,這等絕世輕功除非是我,中原只怕還找不出第二個呢。」

  這時吳凌風手上招式愈練愈強,忽然一轉身呼地劈出一掌,激出漫天砂塵,他雙足一錯,一幌身又是一掌劈出,發出嗚嗚怪響,顯然力道比第一掌還要強,他掌勢未竟,身子一轉,又是一拳當胸推出,嗚嗚怪響越趨尖銳,啪的一聲,遠在丈外的一棵碗口松樹竟然應聲而折。

  他停下了手,偏頭想了想,悄聲道:「這月來,我這『開山三式』似乎進步不少,只是第二招『愚公移山』轉到『六丁開山』時,似乎真力不如其他幾招那麼順利,大概是功力不濟的原故吧——嗯,我得好好練練,不然將來和捷弟一比,可差得遠了——」

  忽然樹上傳出笑聲,一個清亮的聲響:「嗯,我也要多多練習,不然將來和大哥一比,可差得遠了——」

  吳凌風一聽,驚喜過望,大叫一聲:「捷弟!」

  聲猶未了,辛捷已如一片枯葉飄落在眼前。

  吳凌風見他口角帶笑,正待發話,辛捷忽然大喝一聲:「接招!」

  當胸一掌劈出,力道之強,令吳凌風衣袂飄發。

  吳凌風大吃一驚,但本能令他微退半步,左掌一圈一抓,打算消去來勢。

  那知一抓之下,抓了個空,辛捷右掌極其飄忽地抹至,五指分張處,正是自己當胸五穴。

  吳凌風不及細思,向左一側,右掌卻從右面弧線攻出一式,時間空間都配合得美妙無比,正是「破玉拳」中的絕著——「石破天驚」。

  辛捷叫了聲:「施得好!」左手一翻,五指齊出,正是平凡大師新近傳授的「空空掌法」中的「萬泉飛空」。

  他這一式正逼得凌風施出「開山三式」中的第一式:「開山導流」。

  吳凌風叫道:「捷弟,你怎麼——」

  但手上卻不容他稍緩,他身子一轉,一記劈出,正是開山三式中的「開山導流」。

  當他勁力才發,他立刻想到:「對了,必是捷弟方才在樹上見我練拳,又聽了我說的話,小性子發了,要找我爭個勝負,我本非他對手,何必和他爭鬥?讓他佔點上風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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