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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轉念又想道:「剛才那老僧武功深不可測,與捷弟又似相識,只怕多半是捷弟常講的海外三仙之一平凡上人,照他對捷弟甚是欣賞,這一去不知又要傳授捷弟多少絕學哩!」

  「我答應過蘇姑娘要去看她,倒也不能失信於她。」

  他盤算已定,便啟程赴約。

  當他走到山東境內,只見沿路都是扶老攜幼,背負重物的人,一臉疲乏神色,像是逃難避兵的模樣,內心很奇怪,心想當今天下清平,怎會有兵莩之災?終究找到一個長者詢問原因。

  那老者聽凌風也是本地口聲,知他才從他鄉返鄉,嘆息道:「月前幾場急雨,黃河水量大是增漲,終在方家村衝破河堤,淹沒了全村,俺家鄉離方家村不過百十里,這才帶著家小……」

  凌風不待他說完,焦急問道:「老伯,那林村怎樣了?」

  老者道:「客官是問高家村西五十里的林村麼?如今只怕已是汪洋一片了。」

  凌風向老者道了謝,足不稍停向東趕去。

  他想到大娘母女的嬌弱,遇到這兇猛天災,只怕凶多吉少,內心有如火焚,也顧不得白日之下引入注目,施展輕功,發足飛奔。

  他從早跑到傍晚,中午也不及吃飯,只見路上難民愈來愈多,心內愈覺懊怒,待他趕到距林村僅有百餘里,一問難民,才知林村周圍十里於昨夜淹沒。

  凌風一聽,有如焦雷轟頂,他呆呆的什麼也不能想,他強制自己的傷痛,想著援救阿蘭母女的法子。

  他尋思道:「那小茅房本是依著山坡建築的,地勢甚是高亢,如果爬在屋頂上,大半日之間,水怕也淹不到。林村既已淹水,陸路是走不通了,不如就在此僱船。」

  他出高價僱了一個梢公,划了一隻小船,溯水而上。

  此時水勢甚是湍急,那梢公費盡力氣划去,船行仍然甚慢,凌風內心大急,當時向梢公討了一隻槳,運起內力,划了起來,那小船吃他這隻槳不停的撥水,果然前進神速。

  行了三個時辰,已是午夜時分,那梢公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堅持靠岸休息,凌風也不理會他,一個人操槳催舟續進。

  又行了一會,水面突然大寬,原來水道也分不出來,只是茫茫的一片汪洋,凌風心知到了洪水為患的區域,距離林村已是不遠,奮起神力,運槳如飛。

  他見沿途村落,都已淹沒,很多村民都爬到樹梢或屋頂上,手中點著火把。眾人見凌風小船經過,紛紛搖動火把,嘶聲求救。

  凌風想到阿蘭母女身處危境,當時硬起心腸,只作沒有聽見。

  愈來愈近林村了,他心中也越來越是緊張,手心上出了一陣冷汗,他想:「只要……只要爬上屋頂,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小船駛進林村了!

  凌風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口腔,他舉目四望,那是一片無際的水面,整個林村的建築物,都被淹在水下,只有小溪旁幾株梧桐樹,還在水面露出了樹尖。

  他內心深處突感冰涼,他狂奔操舟一日一夜,內力消耗已盡,此時支持他身體的「希望」,又告幻滅,只覺全身軟弱,再也提不動大木槳,「碰!」的一聲,木槳落到木板上,人也委頓倒地。

  凌風自幼失去父母,一直視大娘如慈母。那阿蘭,更是他心目中最完整、最美麗的女孩,他們兩雖然並沒有說過一句愛慕對方的話,可是,彼此間親切的體貼,深情的微笑,那不勝過千盟萬誓嗎?

  他天性甚是淡泊,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手刃父仇,尋求血果,使阿蘭重見光明,然後……然後帶著阿蘭母女,住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可是,如今呢?一生的美夢,算是完全破裂粉碎了……

  凌風只覺胸中一陣火熱,接著一陣冰涼,他彷彿聽到了流血聲,那是心房在流血吧,他彷彿聽到了破裂聲,那是心房在碎裂吧!

  他深深吸了口氣,反覆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是的,在這個世上真是苦多樂少,除了生離、死別、絕望、痛苦,那還有什麼?

  他只覺得在這一瞬間,世上一切都與他不再有關連了,他的思想進到另外一個世界……

  「那兒沒有愁苦,沒有離別,只有歡樂——永恆的歡樂,遍地都是鮮花。那白欄杆上靠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托著頭,正在想念我,相思的眼淚,一顆顆像珍珠,滴在鮮豔的花朵上,那花開得更嬌豔了。」

  凌風口中喃喃道:「阿蘭,阿蘭,你別哭,大哥就來陪你啦!」

  他正在如癡如醉,突然,背後有人推他一把,才驚破他的幻境,回頭一看,正是那梢公。

  原來適才他木槳落地,梢公已被驚醒,點了一個火把,爬到甲板上,只見凌風神色大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癡癡呆呆地坐在船頭,正想上前招呼,忽又見他臉露慘笑,臉色怪異之極,口中又是自言自語,再也按捺不住,是以推了凌風一把。

  凌風一驚之下,思潮頓去,回到現實,他苦思今後的行止,但是心痛如絞,再也想不出什麼。

  天色已明,他吩咐梢公順水划回。

  這順水行舟,確實快捷無比,不消兩個時辰,便到達岸邊。

  凌風茫然下了船,在難民群中,看遍每張面孔,也不見大娘母女,當時更肯定她們已遭大水沖走。

  他萬念俱灰,不願混在亂糟糟的難民中,他只想一個人清靜、孤獨的回憶,咀嚼昔日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句話。

  凌風避開大道,專揀荒涼的山路,翻山越嶺漫無目的地走著,餓了便採幾根野菜充饑,渴了就捧一捧泉水解渴。那山路連綿不絕,似乎沒有一個盡頭,凌風心想:「讓這山路的盡頭也就作我生命的盡頭吧!」

  他自暴自棄,行了幾日,形容已是大為枯槁,這天翻過山頭,只見前面就是一條官道,通到濟寧,心中一驚道:「蘇姑娘就住在濟寧,我去看她一趟,再去找那幾個老賊報仇,然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後的歸依。

  凌風進了城。

  他走過兩條街,見到一家黑漆鑲金的大門,門口站著兩個兵丁,知是知府公館。趨前問道:「這可是知府公館麼?在下吳凌風請問蘇蕙芷姑娘可在?」

  那兵丁見他形容憔悴,衣著甚是襤褸,但挺鼻俊目,仍是一表人才,又聽他問知府義女,知是大有來歷之人,當下不敢怠慢,跑進去通報了。

  過了半晌,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向凌風恭恭敬敬一揖道:「吳公子請進,小姐在廳上相待。」

  凌風還了一揖,跟著那管家,走了進去,只見那知府甚是氣派,一條大路直通客廳,兩旁植滿了牡丹,紅花綠葉,開得非常嬌豔。

  他才走了一半,蘇蕙芷已推開門迎了上來,凌風見她笑靨如花,神色高興已極,數月不見,雖然略見清瘦,但臉上稚氣大消,落得更為明麗。

  凌風一揖道:「蘇姑娘近來可好?我那捷弟本和我一起來看你,但在路上被一位老前輩叫去,他叫我代向你致意。」

  蘇蕙芷忙一襝衽,柔聲道:「吳公子快請進屋,那日一別,我內心牽掛,日日盼您早來看我……」她說到這兒發覺語病,臉一紅,住口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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