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毒梅香 | 上頁 下頁
九二


  這時桌上棋局已到了將完階段,顯然吳老居不利的形勢,是以吳老手拈一子,一直苦思不決。

  周圍旁觀者除了梅老先生從沒有見過他下棋以外,全是內行人,都知吳老形勢極為不利,這一子關係尤大,不由都為他擔憂,好像吳老輸了,就是地方上的羞辱一般。

  這時門簾一動,又走進一人來,眾人都在注意棋局,也沒有注意來人。只有梅老先生回首一看,這一看,頓時令他大吃一驚。

  原來進來的人乃是一個中年儒生,面貌清臞而瀟灑,面孔卻甚陌生,顯然不是本地鄉人。奇的是這麼冷的大雪天,他從外面走入,身上一絲雪花都沒有,而且身上只著了一襲青色單袍,面上卻沒有一點寒冷之色。

  這種情形顯然是來人具有極上乘的內功,這情形對梅老先生來說是多麼熟悉啊,但現在,這些都成了過去——

  來人向桌上棋局瞥了一眼,剛離開的眼光又移了回來,敢情他也被這驚險的棋譜吸引住了。

  這中年儒生向吳老及金桴打量了一番,似乎驚奇兩人的棋力,並且立刻可以看出他也在沉思,替猶豫不決的吳老想一招妙計。

  棚內安靜極了,只有火舌熊熊和松枝畢畢剝剝地爆響著。

  吳老的棋子還懸在空中,他的一雙白眉幾乎皺到一起去了。對面的金桴卻漸漸露出得意之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吳老的棋子還是沒有決定,忽然梅老先生用空酒壺嘴往棋盤左面一個空格上一指,道:「吳老,這兒還有一個空格兒哩。」

  幾人一聽便知他滿口外行,但那中年儒生立刻現出一臉驚訝無比的顏色。

  梅老先生像是看得不耐煩了,向眾人點點頭,道:「我還得去橋頭沽酒呢,去遲了那陳年『梅子香』只怕要賣完了哩。」說罷轉身走出茅棚。

  中年儒生臉上驚容未消,吳老棋子「咯」的一聲落了下來,正是梅老先生方才所指之處。

  這一下,旁觀的幾人也驚呼出來,原來這一子所落,頓時竟將全部棋局改變了形勢,吳老大有轉敗為勝之勢。

  大家絕不相信那個平素不會下棋的梅老先生竟能想出這一著妙棋,心中都想是湊巧罷了。

  金桴苦思片刻,嘆道:「這一著棋端的妙絕天下,我金桴自嘆弗如。」

  吳老知道自己是被梅老先生提醒的,不管梅先生是不是有意,至少勝得不算光彩,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那中年儒生卻面帶異色悄悄地退出了棚門,緩緩而行,步履與常人無異,但步子卻大得出奇,三兩步已在數丈之外,凜冽的北風吹得呼呼尖叫,他那一襲單袍卻晃都未晃一下,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沒有。

  他喃喃自語:「那老兒若是真的有意指點,那麼那一棋實在太妙了,嗯,不可能吧,難道世上還有棋藝超出我的?」

  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坪緣那千百株梅樹吸引住了,他緩緩走向前去。

  天色更暗了,雪花卻愈飛愈緊,地上鋪雪怕已有尺多深了,遠遠走來一個老態龍鍾的影子,那老人舉步維艱地在雪地上撐著,皮袍子上白白的一層,左手提著一個酒壺,壺蓋雖蓋得緊緊的,但一陣陣醇冽的酒香味仍從壺嘴中透了出來。老人足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足印,但尋即又被落雪掩蓋住了。

  老人來近,正是那個梅老先生,他沽了酒走回來。

  他正暗地裏想著:「那儒生好純的功力——唉,想當年冰山烈火裏我也是一襲薄衫,現在這一點風雪就受不了,唉,真是老了。」

  忽然,他站住了腳,原來那儒生正站在坪緣觀海,一襲青衣襯著銀色大地,宛若神仙中人。

  他走近了些,忽然聽見那儒生朗聲吟道:「千山冰雪萬里沙,草為簟蓆蘆為家,依稀花萼情難辨——」

  吟到這裏,梅老先生大吃一驚,暗道:「這儒生文才之高,端的平生僅見,這『依稀花萼情難辨』堪稱絕妙好辭,不知他下一句如何對法?」

  那儒生大約也因這句「依稀花萼情難辨」太好太妙,一時找不出同樣好的下一句來收尾,是以吟詠了半天,還沒有尋到妙句。

  忽然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飄渺芬馨幻亦佳!」

  那儒生一拍大腿,不禁叫道:「好一句『飄渺芬馨幻亦佳』!」

  這時已近黃昏,遠處山霧起處,梅林盡入霧中,花萼紛紛難辨,果真似幻還真。

  儒生回首一看,正是那梅老先生。

  儒生對梅老先生一揖道:「小生行游半生,還是第一次碰到老先生這種絕世文才,就是方才那一著妙棋,論攻如大江東去,論守則鐵壁銅牆,確是妙絕人寰。」

  梅老先生微微一笑,還了一揖道:「朋友風采絕倫,老夫心折不已。」

  那儒生道:「小生學文不成,去而學劍,學劍不成,去而學畫,虛度半世,一無所成,今天幸遇老先生,先生不嫌,可願對此良景一談?」

  梅老先生呵呵大笑道:「固所願也,非敢請耳。」

  接著兩人問了姓氏,那儒生自稱姓吳。

  兩人一談,竟然十分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那儒生暗道:「我無恨生自命天下絕才,豈料在這裏竟碰上這麼一個人物,可幸他不精武藝,否則只怕我無恨生無論文才武功都會輸他一籌呢。」

  原來這儒生竟是東海無極島主,世外三仙中的無恨生,至於他離島入中原的緣故,這裏暫且不提。

  梅老先生忽然道:「吳兄何必自謙太甚,方才吳兄雖自云學劍不成,想來武學上造詣必深,老夫雖對此道外行,卻甚欽羨古俠士仗劍行義之風哩。」

  無恨生談得興起,朗笑:「雕蟲小技,難入法眼,今日吳某欣得知音,且舞一劍為先生禦除寒氣。」他心中卻暗笑梅老居然沒有看出自己一身絕頂內功的特徵。

  說著上前折了一枝梅枝,道聲:「獻醜!」就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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