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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十九回 此恨綿綿

  漢水的南面,長江的西岸,就是武漢三鎮的另一要鎮——漢陽。

  漢陽的北面矗立著龜山,與武昌蛇山遙遙相對,漢陽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巒叢翠中的一個大湖,湖光山色,風景宜人,湖上有一處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築在一大叢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面,所以不但人跡稀到,甚至根本曉得有此庵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雖然豔陽當空,但那山徑上的枯黃落葉無疑告訴了人們夏天已經過去了。

  黃昏,夕陽拖著萬丈紅光搖搖欲墜,層層翠竹染上了金黃的反光,那小庵上凋舊脫落的漆飾雕物也被陽光染上一層光彩,好像是重新粉刷過一樣,庵門上的橫匾上寫著三個字:「水月庵」。

  橫匾下面,有一個白衣尼姑倚門而坐,從修長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輕盈的體態。

  她雙眼像入定般一動也不動,又像是在凝視著極遙遠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卻似濛濛的帶著淚珠,彎而長的睫毛下是一個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櫻桃般的小嘴,那充滿青春的美麗與上面光禿的頭頂,成了強烈的對照。

  她的皮膚是那樣動人,襯著一襲白色的佛衣,把那寬大簡陋的僧衣都襯得好看了。輝煌的夕陽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卻如同蒙在萬仞厚的霾雪裏。

  從她那晶亮的淚光中,彷彿又看見了那個俊美的身形,那瀟灑的臉頰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齡——不,應該說是淨蓮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塊浮雲,從一塊菱形須臾變成了球形,最後成了不成形的人堆。

  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說:『白雲蒼狗』,而事實上又何止白雲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這樣令人不察覺中漸漸地改變,等到人們發覺出它的改變時,昔時的一切早就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跡了。」

  庵內傳來老師父篤篤的木魚聲,替這恬靜的黃昏更增加了幾分安詳。

  忽地,她的眼光中發現了一點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將睫毛上的淚珠揩去,睜大了眼一看——

  對面危崖上一個黑影翻跳了下來,她定神一看,啊,那是一個人影,頭下腳上地翻跳下來。

  她知道對面那危崖下面乃是千丈深淵,莫說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邊向下俯視,那轟隆澗聲也會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這人跌落下去那裏還會有命?

  這一驚,幾乎高叫出聲,那知更怪的事發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頭上腳下,而雙腳馬上一陣亂動,初看尚以為是這人垂死的掙扎,但細看那人下落之勢竟似緩了下來。

  淨蓮家學淵博,一看就發現那人雙腳乃是按著一種奧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將下降之勢緩了下來。

  那人不僅下落變緩,而且身體斜斜向自己這邊飄了過來,這實是不可思議的事,那人身體在空中絲毫無處著力地居然將迅速垂直下落之勢,變為緩緩斜斜飄落,那種輕功真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了。

  腳下是千丈峻谷,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難逃一死,那人緩緩飄過來,想落在那片古竹林上。

  當他飄落在竹尖兒上的時候,他聽到竹林下一聲女人的尖呼,那聲音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時全憑提著一口真氣,萬萬不可分神,只聽他長嘯一聲,雙足在竹尖兒上一陣繞圈疾行,步履身法妙入毫釐——

  淨蓮女尼當那人飄落竹尖時,已能清楚地看見他的面貌,這一看,登時令她驚叫出聲,她差一點就要喊出:「捷哥……」

  但當她幾乎喊出口的時候,庵裏傳出一聲清亮的鐘聲,那古樸的聲響在翠谷中蕩漾不已,她像是陡然驚醒過來。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面頰,瀟灑的身態,正是她夢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跳如狂?

  她不知道兩個月不見何以捷哥哥竟增長了這許多功力,這時他雙足不停繞圈而奔,身體卻不斷盤旋而上,最後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單足微彎,陡然一拔,身體借著那盤旋而上之勢,如彈丸般飛彈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驚,心想:「你輕功雖然好,但要想躍上這危崖,可還差得遠呀!」她雖然盡力忍住驚叫出聲,但那俏麗的面上滿是擔憂焦急之色。

  可是他卻穩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雖說平滑,總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他雖落在凸出的石邊上,遠看的人尚以為他貼在壁上哩!

  他仍是憑一口真氣,施展出蓋世輕功,一躍數丈地擦身而上,那瀟灑的身形終於小得看不見了。

  若是告訴別人這一幕情形,他絕不肯相信世上有這等輕功,淨蓮雖然看見了,但她永沒有機會說給外人聽。

  事實上,這幕神奇輕功給她的震動遠不及心靈上的壓迫大,此刻她呆呆的不知所措,並不是想著那絕世輕功,而是想著那個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們永別了,就像那崖上的雲霧,輕風吹來,就散得一絲不剩了……」

  「可是我畢竟再見了你一面,雖然那麼匆匆,但我已經滿足了……」

  「從此刻起,我將是一個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塵不染,心如止水,至於你,你還有許多未了的事,我只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瑩亮的淚珠沿著那美麗的臉頰,滴在地上,霎時被乾燥的沙土吸了進去。

  她站了起來,舉步困難地緩緩走離,那潔白的影子仍蕩漾在深谷中,正如一朵淨潔白蓮花——像她的法號一樣。

  天光一黑,太陽落過了崖壁,谷中頓時幽暗下來,只有西月湖中仍倒映·著西天那一角餘輝。

  那危崖上,晚風襲人,令人生寒,一條人影如箭射了下來——倒不是說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強登上崖邊的緊張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勢本來萬難上得崖邊,但不知怎地,他雙腳空蕩一下,雙臂一拔,身體已上了崖邊,雖則有點倉促,但這種勢盡反上的身步,實是武林罕見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長長噓了口氣,敢情他一口氣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臉都有點紅了。他喃喃自語:「這『詰摩神步』端的妙絕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經喪生絕壑了。」

  這時他轉過身來,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雲霧嫋嫋,深不見底,只聽得谷底山泉轟轟衝擊山石之聲,方才自己借腳上縱之處,已是雲深不知處了。不覺暗道:「要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喪生在雙煞的手中了。」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聲嬌呼,呼聲中充滿著焦急、驚訝,是多麼熟悉呵!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氣,無暇旁顧,如今看來,這絕壁深淵下難道有人居住嗎?不可能的!那呼聲是幻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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