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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雪漫寒街矜收凍丐(3)


  過了些日子,啞巴在陳宅越發熟悉了。起初,啞巴只敢做外面的活,後來就穿宅入戶,太極陳住的靜室,他也進去收拾。太極陳性有潔癖,常嫌長工們粗魯骯髒,只知打掃明面。這啞巴雖是出身卑賤,卻也似有潔癖,太極陳的靜室經他掃除,就是牆隅桌後,書架底下,以及棚頂窗櫺,角角落落的浮塵積土,他都很細心地掃的掃,擦的擦。凡是他收拾的房子,真是纖塵不存。有時收拾桌面,歸著筆硯,也井井有條。

  太極陳見了,很是喜歡,對三弟子耿永豐道:「這個啞巴出身恐怕不低,你看他很愛乾淨呢。」

  耿永豐點頭道:「是的,他收拾桌上的擺設,也擱得很是地方。」

  啞巴這時正在打掃客堂,太極陳便問道:「從來十啞九聾,他的耳音還不算太壞,你們呼喚他,聲音稍大些,他還能聽得見。這大概不是先天的殘廢,恐怕是小時候因病落的殘疾。」

  耿永豐看著啞巴的背影,對老師說:「老師說他的不錯……啞巴!」啞巴照舊俯著腰做活,耿永豐提高了聲調叫道:「喂,啞巴!」

  啞巴直起腰來,回頭看著陳、耿二人,雙手垂下來,靜聽吩咐。

  太極陳道:「是不是?他不全聾吧。我說,喂!你是從小就啞的麼?」

  啞巴搖搖頭,做了個手勢,表示他不是胎裡啞。

  太極陳道:「看你的樣子很聰明的,你自己的姓名,你可會寫麼?」

  啞巴怔了一怔,好像不解其意。

  太極陳一指筆硯道:「你會寫字嗎?」

  啞巴搖搖頭。

  耿永豐道:「啞巴哪會知書識字?」

  太極陳道:「不然。凡是啞巴,十九就會寫他自己的姓名歲數,有時還能寫他的家鄉住處呢。」

  太極陳把紙筆放在桌上,叫過啞巴來道:「喂,啞巴,你會寫字嗎?你會寫的話,把你的名字寫出來,往後好叫你。」

  這啞巴望著紙筆,遲疑了一會,看了看太極陳,又看了看耿永豐。耿永豐當是他沒有明白老師的意思,遂又大聲說了一遍。這啞巴嘴動了動,走過來,拈起了筆,像拿小杠子似的,滿把握著,抖抖的寫了個「路」字。

  耿永豐見所未見,看著很希罕的說道:「你是姓路?」

  啞巴點了點頭。

  耿永豐對老師說道:「師傅,弟子倒真沒見過啞巴寫字。」

  太極陳笑道:「這有的是,你們年輕,沒看見過罷了。」

  耿永豐遂又大聲說道:「啞巴,你叫什麼名字,你再寫出來。」

  啞巴看了看耿永豐,遂又寫了一個「四」字。

  耿永豐道:「你叫路四?」

  啞巴點點頭,放下筆,又要拾掃帚。

  耿永豐道:「你別忙,你多大歲數了?」

  啞巴寫道:「二十五。」

  又問:「你是哪裡人?」

  這回啞巴卻寫不出來了,拈著筆,複又一指北方。

  自此,啞丐就在太極陳門下,做了個「短工」,雖然問下他的名字來,叫做路四,可是大家還是管他叫啞巴。啞巴做事很勤苦,似乎深感陳老救命之恩。

  派給他做的活,頭一樣就是收拾把式場,這就囑咐了一次,他便按時做起來。做得很得法,場中用的兵器,不用人說,隔三兩天,就擦拭一回,擦得溜光錚亮,一點也不生銹。

  其次是打掃庭院,啞巴似有潔癖,收拾得極其乾淨。再其次是挑水,這個啞巴矮矮的小個兒,挑著兩大桶水,走起來亂晃,好像這種負苦的事,他沒有做過似的。他的肩膀也似乎怕扁擔磨,他用雙手托著扁擔挑水。老黃們都笑他,說啞巴幹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挑水。但是老黃、老張們很懶,私底下叫啞巴挑水,啞巴就挑。

  一日,被太極陳看見了,見他被兩個大桶搖晃得幾乎邁不開步,便叫道:「啞巴,你不會挑,不要挑了。」又告訴老黃:「啞巴受盡饑寒勞碌,身上沒勁,你不要把累活教給他。我上回不是告訴你們了,專教他打掃院子、屋子嗎?」

  教啞巴打掃屋子,乃是救了他半個月以後的事了。以前,總因為他是個流浪的人,當家的不敢過於大意,啞巴也很小心,不叫他,他是不敢進屋的。但是半個月以後,已看出啞巴的為人來,確乎是當得起「老實可靠」四字,於是穿宅入院,以至於打掃太極陳的靜室和前院客廳,都交給啞巴了。可是他應辦的要緊的活,還是收拾把式場子。

  太極陳的練武場子,乃是宅內一個跨院,不練武就鎖上門,鑰匙本由老黃管著,如今就交給啞巴了。啞巴這個人實在值得可憐,不止于太極陳,連那一班弟子,以及下人們,都很憐憫他。做活的時候,他做活,閑著的時候,他就在門房屋角一待。見了人,口不能言,就滿臉陪笑的站起來,仿佛自入陳宅,已登天堂,非常的知足趁願。這情形看在太極陳眼裡,心上很覺慰快,自以為做了一件善舉,救了一條人命。

  太極陳每晨到野外迎暉散步,做吐納日課,回來便率門下弟子下場子習武。當太極陳指授拳技之時,照例不許外人旁觀,就是家中人也不許進入。啞巴剛來時自然不曉得這些規矩,有時候還在武場逗留。但是每逢師徒齊集武場時,太極陳就把閒人遣出,啞巴自然也不在例外。啞巴也很知趣,每到太極陳下場子教招時,不再等著太極陳師徒發話,便悄悄退出把式場。將跨院門一帶,到前邊忙著做別的事去了。

  至於太極陳這些門徒們隨便演習拳技時,也許一個人下場子獨練,也許兩個人對招,那時候或早或晚,就不一定了,所以也就不禁人出入。

  一晃度過了殘冬,到了春暖的時候,太極陳把啞巴叫來,問道:「現在天暖了,你在這裡整整四個月。你雖然沒要工錢,可是我也一樣的給你。你現在想回老家嗎?你要回家,我可以把工錢算給你,另外我給你十兩銀子做盤川。這是使不了的,你到家還可以剩下幾兩,拿著錢,投奔親友,你可也以做個小生意,比如擺個小攤,賣個糖兒豆兒……」

  那啞巴一聽這話,臉上很著急,比手畫腳的做了許多手勢,立刻又跪在太極陳的面前,那意思是說:「我不回家,家裡沒有人了,情願吃白飯,給恩人做活。」

  太極陳看了,面對三弟子耿永豐道:「你看他,還不願意走呢。」

  耿永豐陪笑道:「本來師傅救了他一命,他是感激你老,願意在宅裡效勞。」

  太極陳笑道:「他倒有良心。喂,路四,我問你,你是不願意回家嗎?」

  啞巴點點頭。

  又問:「你願意長久在我這裡麼?」

  啞巴又點點頭。

  太極陳又道:「不給你工錢,你也願意麼?」

  啞巴指指嘴,做了個手勢,表示管他飯,他就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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