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前傳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梁文靖瞧得心驚,但此時已無暇理會他人生死,只得含淚道:「爹爹,無論如何,你一定回來。」

  梁天德深深瞧他一眼,驀地將袖一拂,放聲長笑,推開大門,踏了出去。

  是夜,梁天德點齊一千人馬,帶齊硫磺火箭等縱火之物,人馬銜枚,悄然出城。

  眾將登樓相送,一時秋風颯颯,掠過城頭,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十分沉重,凝望遠處蒙軍大營,那裡星火點點,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絕倫。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蒙營燈火漸暗,料是逐部就寢,便在此時,一點星火卻驟然亮了起來,忽地向上一躍,好像一輪烈日,從北方急速升起。眾將呼吸一緊,大氣也不敢出,不一陣,只見蒙古大營中,十幾處火頭爭相冒起,頃刻之間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城頭諸將眼見得手,不由得相擁歡呼。梁文靖卻是心往下沉,極目眺望蒙營,一顆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勢漸大,蒙古營帳中,人喊馬嘶,喧天哄鬧,混亂已極。鬧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忽見蒙營中匆匆馳出百餘騎,直奔合州城而來。身後蒙古騎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駡,銜尾緊追。

  王堅失聲叫道:「一千兵馬,只剩下百人麼?」梁文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瞪大眼睛,尋找父親身影,忽見當先一人,反身開弓,數名蒙古騎兵射落馬下,他認得父親身形,不覺一聲歡呼。

  一時間,追趕的蒙古騎兵越來越多,箭如飛蝗,轉眼間,梁天德百餘騎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親身上。只見梁天德越奔越近,借著城頭火光,隱約見他盔甲染滿鮮血,幾成一個血人。忽然間,他一勒馬,落在眾軍後面,反身一發數箭,箭無虛發。

  梁文靖不料父親當此生死關頭,尚為同袍斷後,真急得面無人色,恨不能將自己這兩條腳也接在那匹馬身上,至於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當即喝道:「大開城門。」

  眾將一愕,王堅搖頭道:「不成,千歲你瞧,韃子來得太多,逼得又太緊,我若貿然開門,必然乘勢沖進。」梁文靖一瞧,形勢果然如此,不由急道:「還有法子麼?」眾將均是低頭,心道:「既已成功,這區區幾十人,不要也罷。」

  梁文靖不知眾人主意,正自焦急,忽聽白樸喝道:「放下繩索,」這一下提醒眾人,王堅急忙下令,十多條繩索從城頭飛落,此時劫營兵馬正好趕到,紛紛自馬背躍起,抓住繩索,攀到城頭。

  梁天德跳下馬來,立在城下,左右開弓,射得韃子人仰馬翻,來勢一緩,直到同伴紛紛登城,他才抓住一條繩索,向城頭攀來。

  蒙古騎兵怒火沖天,紛紛搶來,箭如密雨,直奔牆頭,梁天德百戰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術,挽著繩索蕩來蕩去,避開飛矢,蕩了三下,離城頭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早已顧不得什麼身份,與眾士卒拉拽繩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這一箭迥異常箭,勁急無比。梁天德躲閃不及,悶哼一聲,竟被生生釘在牆上。

  梁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氣,正要拼命拉繩。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覺背心劇痛,雙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朧中只瞧得梁文靖錯愕萬分,瞪眼瞧來。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耳邊只是山崩海嘯似的人喊馬嘶,嗓子裡那點氣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一個水泡,瞬間就消失無影,他雄壯的身軀轟然墜落,四周刀槍馬蹄,蝟集而來。

  梁文靖瞧著手中繩索,怔忡一下,又抬眼望向遠處,只見火光映照間,一員蒙將藍衣黑馬,拈弓搭箭,正對城頭。刹那間,梁文靖胸口一悶,兩眼發黑,踉蹌數步,栽倒在地。龍涎香濃郁的氣息彌漫在錦羅鋪陳的臥房裡。

  梁文靖從混沌中驚醒,心頭隱隱作痛,像被剖成兩半。他呆望著帳頂嬌豔欲滴的大朵錦繡牡丹,只覺繁華如故,物是人非。一時間,淚水順著他的雙頰悄然落下,點點滴滴,沾濕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大夫,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隱隱傳來王堅的聲音。那大夫恭聲道:「只是太過勞神,陰虛火旺,心火上沖所致,只需多多進補,好生修養便好。」王堅歎道:「千歲年紀輕輕,便擔負國家萬鈞重擔,自然是夙興夜寐,晝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兩人聲音漸漸去遠了,一縷曙光透過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走了進來,蓮足點地,發出細碎響聲,梁文靖雖不去看,也知道來得便是王月嬋,當下閉上雙眼,但覺她來到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忽又輕輕歎了口氣,又帶著那一串細響,悄然遠去。

  梁文靖呆躺好一會兒,從床上坐起來,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贈包裹,打開一看,裡一件青布長衫,還有十錠紋銀。梁文靖緊緊攥住衣衫的一角,眼中又浮現出父親臨別時的面容,耳邊又響起他出門時豪邁的笑聲,猛然間,淚水又流了下來。

  低低哭了一陣,梁文靖猛一咬牙,抹了淚水,換上那件青布長衫,縱身躍上房梁,掀開屋瓦,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忽地匆忙旁響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這一次,瞧你拿什麼脅迫我,爹爹已經……去了。」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白樸歎了口氣,從左側房頂站起,說道:「令尊精忠報國,血染疆場,肝膽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戰,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座合州城、這個大宋朝。如今戰火未息,你便逃了,令尊九泉之下,豈不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聲,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只會讓別人去送死,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合州城,大宋朝,與我有什麼關係?」白樸微微一笑,道:「合州,大宋,還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也罷了,但那個玉翎姑娘,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梁文靖身子微顫,驀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無遺策,我一貫佩服得狠。」白樸聽出他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顧不得了。」

  只見梁文靖緩緩轉過神來,滿面淚痕,忽地沖他陰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萬算,到底算漏了一著,那女子是誰的弟子?」白樸皺眉道:「早說過了,她是黑水門人。」

  梁文靖慘然一笑,道:「不錯,她是黑水門人,那射箭的韃子名叫伯顏,也是黑水門人,她的師兄殺了我爹,你說,我還能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爹爹又怎會來這裡?此恨可比天高,我將來練好武功,必然頭一個殺你。」說到這裡,他取出懷中虎符,狠狠擲給白樸,恨聲道:「這臭虎符還給你,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他指著白樸的鼻尖,啞聲又道:「你們,你們都不是好人。」

  他說完這句,一頓腳,正要離去,忽聽白樸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但有一事我須告訴你,我讓胡孫兒將蕭玉翎的馮夷刀懸在通衢之地,又貼上告示,通告蕭冷,說是他師妹被擒,以此逼他出來。方才我已收到蕭冷的傳書,說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自己換蕭玉翎。倘若他過時不至,對待無用俘虜,白某絕不留情。」

  梁文靖呆了呆,驀地冷笑一聲:「與我何干?」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隱沒在滿天曙光之中。

  白樸望著他的身影,微微動容道:「好小子。」忽地眉間露出一絲悵然,將虎符揣入腰間,大袖一拂,向北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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