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靈飛經1:洪武天下 | 上頁 下頁


  「那麼敢問道長,是論口中之道,還是論手中之道?」

  「何為口中之道?」靈道人微微皺眉。

  「口中之道,吞山河,吐星斗,呼吸六合,笑納百川,以滄海為佳釀,借天地為酒杯,食龍肝,飲鳳髓,服不死之藥,與日月同輝。」

  「何為手中之道?」

  「手中之道,持神劍,分九州,動搖五嶽,超越七海,以昆侖為砥柱,振電光為韁繩,縛春秋,挽日月,系過隙之駒,如北斗之恒。

  「好大的氣魄!」靈道人撫掌歎道,「納萬物於襟懷,運天地于諸掌,這就是釋先生的道麼?」「相去不遠!」釋印神微微一笑。

  「這麼說,先生另有其道?」

  「周天日月,不過是萬物之表像,此乃有形之道,不是無形之道。」

  靈道人斂眉一笑,點頭說:「貧道明白了,小象有形,大象無形,先生的道藏于山河天地之間,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

  「好個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釋印神拍手笑道,「那麼道長的道又是什麼?」

  靈道人笑道:「釋先生的道有手口之別,我的道也有手口之別。」

  「好啊,說來聽聽。」

  「口中之道,唱大風,決青雲,引吭九霄,聲動萬里,以乾坤為肺腑,化虹霓為喉舌,吐龍吟,鳴鸞歌,聽無韻之雷,得鈞天之樂。」

  「妙論,那麼手中之道又是什麼?」

  「彈瑤琴,動八荒,顛倒六欲,勾引七情,以江河為絲竹,變洪洞為鼓吹,理陰陽,分參商,掬明珠之淚,映皓月之光。」

  「有意思。」釋印神笑道,「道長的道,莫非是音律?」

  靈道人笑笑說道:「相去不遠。」

  釋印神點頭道:「小音可聽,大音希聲,道長的道藏于江海風雲之間,我等身在其中,卻又了無知覺。」

  靈道人默然不語。釋印神笑道:「靈道長,嘴皮子的工夫你我差不了多少,若要分出勝負,只怕還要再比一場。」

  「釋先生請了。」靈道人一手垂地,一手豎在胸前。

  釋印神哈哈一笑,左手緊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他出手緩慢,但卻帶起一股勁風,勢如龍蛇盤走,似左而右,似上而下,似直而曲,似慢而快,平平淡淡的一拳,卻包藏了無窮的變化,足以克制天下間任何武功,對手無論如何應對,釋印神都能搶先一步,將其牢牢克制。

  可是靈道人沒有動,一不閃避,二不出手,只是眯起雙眼,豎掌於胸,拳風及身,道袍隨風起伏,忽漲忽縮,勢如波浪。拳風遇上他的身子,仿佛激流漱石,滾滾流淌而過。靈道人神色不改,笑著說道:「釋先生,這一拳可有名號麼?」

  釋印神揚眉一笑,朗聲說道:「隨機而發,談不上什麼名號,道長不嫌釋某狂妄,就叫它『大象無形拳』好了。」

  「好一個大象無形拳!那麼,且看我『大音希聲指』如何?」靈道人伸出五指,有如彈琴鼓瑟,輕輕向前一揮,送出一股柔和勁力。釋印神見過石碑上的指力,不敢托大,收回拳招,擋住來指。兩股勁力相遇,釋印神頓覺不妙,靈道人的勁力看似柔和,實則綿密無窮,起初似乎易與,可是一旦向前逼近,就會生出極大的阻力,勢如繃緊了的強弓,蓄滿了極大力量,一旦放手,立刻反彈回來。

  釋印神身經百戰,遇上過不少高手,這些人一拳一掌,往往含有數重勁力,一重緊跟一重,勢如江濤疊浪,使人應接不暇,但這樣的勁力難以持久,六七重已是極限,一過此數,勢必衰竭。

  靈道人的勁力卻大不相同,何止六重七重,簡直千重萬重,無窮無盡,每一重勁力均很柔和,可是前後相續,連綿不斷,釋印神衝開一層,又來一層,好比滴水穿石,逐點逐滴地消磨他的拳勁,又如水銀瀉地,不斷尋找破綻,滲入他的內力之間。

  釋印神的武功以剛猛見長,不多久內勁稍稍衰減,靈道人登時反擊,一指點向他拳勁上的破綻。

  釋印神沉喝一聲,第二拳呼地送出。靈道人反手格擋,兩股勁力淩空相接,靜室中進發出一陣狂風。兩人身形未起,雙雙向後滑出,就在瞬息之間,拳掌密如急雨,交換了一百餘招,出手之快,超乎想像。

  如此隔空交手,兩人越退越遠,不覺靠上牆壁,眼看牆穿屋破,兩人忽又停了下來,雙雙低眉垂目,坐在那兒沉思默想。剛才一百餘招,幾乎窮盡了天下武功的變化,兩人縱然武學淵博,一時也覺技窮,心中動念如飛,拼命思索對手的破綻。

  兩人陷入深思,生機內斂,靜室仿佛一座墓穴,落一根針也能聽到。過了一刻多鐘,釋印神徐徐站起,右臂掄了一個半圓,一拳向前送出,拳勁凝固如山,向著靈道人徐徐推進。

  靈道人飄然縱起,點出數指,指尖所及,釋印神的拳風一陣擾動,一股內勁穿透拳風,直抵拳頭,循著經脈衝向臟腑,釋印神只覺渾身發麻,真氣突突亂跳,似要破腦而出。

  不及運功驅散餘勁,靈道人掌中帶指,揮灑攻來。釋印神無法可想,全力反擊,雙方勁力相接,釋印神又是一震,靈道人的指力餘勁面面,幾乎沖散了他體內的真氣。

  靈道人一占上風,不容對手喘息,奇招妙著層出不窮,身子猶似穿花蝴蝶,快中帶慢,飄逸不群,招法綿密無間,勢如流瀑飛瀉,他的指掌掠空而過,風聲中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顫鳴,顫鳴聲融匯合一,宛如歌吟,釋印神身處其間,有如置身於一口嗡嗡鳴響的銅鐘,心為之動,神為之搖,若非定力絕高,幾乎把持不住。

  靜室橫直不過兩丈,釋印神步步後退,很快退到牆角。靈道人的攻勢卻如江南五月的梅雨,飄飄灑灑,不甚猛烈,但卻綿綿持久,不歇不休。

  釋印神出道以來,從未如此落魄,他倚在牆壁,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苦苦支撐了二十餘招,靈道人的攻勢終於有所削弱,釋印神一聲沉喝,拳腳飛出,猛烈如山奔海立,迅疾如電閃星馳,可是無論多快多沉,遇上靈道人的勁力,就如一塊巨石落入了萬頃湖水,縱是激起波瀾,也終歸被那湖水淹沒。

  釋印神心生駭異,但覺生平昕遇之敵,比起這個道人,統統都是三歲童子。更可怕的是,他分明感覺,直到此時此刻,靈道人依然未盡全力。道人舉手投足,瀟灑寫意,暗合一種極微妙的節奏,這節奏好比一張網羅,釋印神往往不知不覺地落入其中,由靈道人牽著出手。更古怪的是,這種亦步亦趨的感覺,不但毫不彆扭,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釋印神心裡明白,處處反其道而行,竭力擺脫靈道人的節奏。相持數招,釋印神縛手縛腳,非但沒能擺脫困境,反而在那網羅之中越陷越深。靈道人趁勢而上,刷刷刷指掌齊出,一縷勁風掃過釋印神的臉頰,半張臉麻木一片,幾乎失去知覺。

  如此下去,必敗無疑,釋印神深吸一口氣,轉身出拳。靈道人覺出一絲破綻,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釋印神的後心,行將得手,忽覺一縷勁風射來,銳如鋼針,正中他的手腕。

  靈道人飄然後退,落在一丈之外,望著手腕不勝驚奇:「釋先生,這是什麼武功?」

  「無相神針!」釋印神笑了笑,「三年之前,釋某偶然晤出這門武功,不過今日之前,還未對人用過。」

  靈道人沉思一下,點頭說道:「你從穴道中逼出真氣,真是一大刨舉,如此一來,你全身上下均可傷人,仿佛刺蝟之刺,叫人無從下手。」

  釋印神笑道:「道長好見識,一眼就看穿了釋某的底細。」

  「虛室生白,無中生有,本就自古相傳的大道。所謂大道至簡,許多事到了頂兒尖兒,其中的道理也相差無幾。」

  「說得好!」釋印神縱聲大笑,「但不知,道長的武功是否也跟道理一樣精妙?」說著踏上一步,手不抬,足不動,虛空中響起嗖嗖風聲,真氣化為千絲萬縷,沖出他的周身百穴,粗粗細細,虛虛實實,有的如針如刺,衝開靈道人的掌力,有的仿佛繩索,淩空化為一張網羅,鋪天蓋地般籠罩下來。

  勁氣佈滿靜室,靈道人無處可避,他站在原處,紋絲不動,面孔有如止水,目似不波深潭。他的袖袍鼓蕩而起,形如一只傲岸不群的飛鳥,迎著漫天勁氣,口中吐出兩字:「靈飛!」

  話音未落,狂風大作,兩股絕世大力撞在了一起,沖天塵屑而起。煙塵中,兩道人影越來越淡,化為流光幻影,直到完全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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