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六十


  明歸瞧得沖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從花無媸手中奪回天機宮,甚至不惜投身外族,引兵攻打,孰料到頭來,盡被一把大火焚去,一時又覺心痛,又覺憤怒,瞧那沖天烈焰,心頭也似火灼一般,驀地一咬牙,跪拜下來,沉聲道:「大王,還看明歸多年追隨的分上,速速下令滅火,救出屋內圖書。」脫歡冷笑道:「本王決斷的事從來不改。你好好指揮軍隊去,燒幾座房子,幾本破書,有什麼了不起的………」正說著,忽見明歸抬起頭來,眼中透出怨毒,不覺驚道:「你做什麼?」驀地惶急起來,抽身欲退,明歸早已跳起,雙掌齊出,正中他胸口。這一掌全力發出,將脫歡肋骨打塌了大半,脫歡口吐鮮血,俯下身子,伸手欲要拔劍,卻被明歸抓住頭顱,向右一擰,脫歡喉骨碎裂,兩眼發黑,哼也未哼,便委頓在地。

  明歸擊斃脫歡,眾軍無不愕然,繼而刀槍齊上,明歸大吼一聲,揮掌撥打,片時間連斃十數名元軍,但背上也中了一箭,深人內腑。他奮起神威,揮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走了數步,忽覺後心銳痛,一根長矛刺人後心,明歸回掌擊斷矛身,頭也不回,發瘋也似向天元閣奔去,但刀槍箭矛蜂擁而來,他尚未奔到,便已傷重不支,僕倒在地。

  明歸此時已覺不出疼痛,兩眼也被鮮血迷糊,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女孩兒脆生生的嗓音:「明歸哥哥,你又在天元閣看書麼?嗯,我問你,咱們為何要守護這些書呢?」「小媸,是你啊?哈哈,這些書麼,都是祖先們用性命保下來的。爹爹說過了,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還是明家,但使活著一天,便要誓死守好這些書……」

  「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明歸神志驀地一清,掙將起來,向天元閣走了兩步,雙手虛抓,似要將火光撥開,從中拿出什麼來,此時間,他身邊呼喝大起,刀槍如雪花亂舞,飄飄灑來,明歸一個趔趄,頓被湮沒在下方。

  這時,遠處響起一串馬蹄聲,土土哈騎著戰馬迤邐而來。一名百夫長面如土色,上前澀聲道:「大將軍,明歸陰謀弑主,鎮南王已殉國了!小人護駕不力,還望大將軍責罰。」土土哈冷冷瞧了脫歡的屍體一眼,並不說話,只是望著天元閣,烈火明亮,這一陣的功夫,已然燒到閣頂。忽然間,只聽閣樓上有人高聲歌道:「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恒;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昆侖!」歌聲雄渾高曠,一霎那間,眾軍眼中都似有了幻覺,在熊熊火光中瞧見一座大山,綿亙東西,巍峨異常。

  唱罷此曲,那人發出一聲長笑,另有五聲長嘯相和,沖天而起,豪氣縱橫。土土哈端坐馬上,靜如磐石,驀地舉起手。嘯聲倏然而絕,六道人影縱出閣頂,攜一道離離紫電飛瀉而下。土土哈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鋼牙一咬,手臂揮落。一時間,千箭齊發,向那數道人影射去……

  夕陽落盡,寒煙沉沉,錢塘江水浩浩蕩蕩,匯入大海,人海口矗著幾張白帆,各自繡了一頭金色鼉龍,經過殘陽薰染,憑添了幾分血色。花曉霜站在岸邊,定定望著遠處,身後站著天機宮的女眷弟子。過了許久,暮靄中出現了幾個人影。花曉霜心頭一緊,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得。只見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花生滿身是血,雙手橫抱一個人,蹣跚走在前方,雲殊手持長劍,一瘸一瘸跟在一旁,九如、釋天風、公羊羽、花清淵、秦伯符也各自扶了一人,那五人花曉霜認得是「中條五寶」胡家兄弟。五個人步履踉蹌,顯然都受了極重的傷。

  花曉霜欲要上前,卻又挪不動步子,想要流淚,卻早已沒了淚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將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花曉霜俯下身子,抱起那個熟悉的男子,撫摸著那張冰冷的臉,十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她真想這又是一場噩夢,一睡醒來,只見不盡長夜,什麼都沒發生。花曉霜抬眼,茫然瞧著眾人,花生伏倒在地,啞聲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著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很多次,但從沒見他哭得像今日這樣悲慟。趙咼也跪倒了,咧著嘴,臉上都是淚水。中條五寶也在哭麼?雲殊他望著天,瞧什麼呢?爺爺低頭瞧著地上,又瞧什麼?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怎麼也瞧不出喜怒。釋島主的樣子好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懷裡的這個人,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干係。

  女眷全都啜泣起來,但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只有風憐僵直立著,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眾人面頰,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裡。

  花曉霜的手從梁蕭臉頰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撫過嘴唇,撫過頸項,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幹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後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什麼是笑,就和懷裡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她的手指向下滑著,停在梁蕭的心口上,忽地,她震了一震,張大眼睛。花曉霜給千萬人把過脈瞧過病,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靈敏。她分明感到,梁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暖意,似斷還續,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會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蕭,向白帆海船奔去,沿著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眾人聽得一呆,陡然大嘩,紛紛發足隨她奔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抬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己不知去向。四面萬籟俱寂,只有岸邊的衰草叢裡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歎道:「你清醒了麼?」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之心裡難受。」他默然半晌,道:「梁蕭呢,他活著還是死了?」九如嘿然一笑:「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死了萬事俱休,活著呢,你難道還要跟著人家夫妻,過上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道:「師父,俺心裡好苦,為啥世上總有那麼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白天吃肉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麼都看不到。」

  九如悲憫地看了他一眼,歎道:「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麼?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眾生百態,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麼芸芸眾生,哪有什麼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而已,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驚然一驚,霎時間,十多年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絲毫不爽。他怔忡半晌,忽地慢慢站起來,瞧著天上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九如瞧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著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九如歎道:「善哉善哉,你已入道,但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人未為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卻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轉身,大步西去,邊走邊自大笑,可笑聲之中,卻已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贊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去,驀地轉過身來,將葫蘆中殘酒一飲而盡,系在腰間,抬頭瞧瞧天色,木杖在地上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雲去,咫尺茫茫是醉鄉。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著步履瀟灑,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雲中,不知飛向何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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