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梁蕭聽到這話,慌忙抱著花曉霜縱起數丈,抓住一塊凸石,掛在崖壁上。只見釋天風急如狂風,從下方山道經過,拐了個彎兒,一道煙下山去了。梁蕭瞧他去遠,大大透了一口氣,花曉霜低笑道:「昨夜虧得師父說項,奶奶、爺爺言歸於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蕭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動,到得晚年,卻屈於倫常。看起來,無論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終究經不住歲月催迫。

  想著不勝慨歎,說道:「曉霜,我猜想,你爺爺奶奶之所以不睦,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相知太深。」花曉霜奇道:「怎麼說?」梁蕭道:「他們兩人心思敏銳,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劍法,叫我無法取勝。不過,人心總是有善有惡,他倆既深知對方的好處,也深知對方的壞處,好的不說,壞處多了,不免引起爭端。偏偏他兩人都很自負,明知對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這較之彼此誤會更令人惱怒,久而久之,勢必鬧出岔子。」

  花曉霜想了想,笑道:「還好,蕭哥哥聰明,我卻笨得緊。」梁蕭搖頭道:「你才不笨,但你總能委屈自己,容讓我的性子。」花曉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嘗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將軍,卻紆尊降貴,陪我到處行醫。」想著偎入梁蕭懷裡,心中愜意已極。

  這時間,忽見一道人影從山下飛馳而來,梁蕭瞧那身法,只當是釋天風轉回來,待得近了,卻見是雲殊。雲殊神色惶急,全沒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師父、師娘,各位前輩,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悅道:「慌什麼,天塌下來尚有長漢頂著。」雲殊慚道:「是!徒兒方才得到消息,鎮南王脫歡率領數萬兵馬,開入括蒼山,直望天機宮來了。」眾人均是一驚,淩水月道:「雲賢侄,莫不是訛傳?」雲殊歎道:「絕非訛傳,韃子來勢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頂上一陣默然,花無媸道:「無妨,『兩儀幻塵陣』精微奧妙,便有十萬雄兵,也休想攻破。」雲殊應了一聲,內心卻隱覺不安,但何處不妥,卻又說不明白。

  大軍壓境,眾人再也無心賞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蕭待眾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見花曉霜蛾眉深鎖,便道:「我們也去罷。」花曉霜遲疑道:「蕭哥哥,你見了他們,不免又受屈辱!」梁蕭道:「事到如今,哪管什麼屈辱不屈辱?」兩人下到山腳,但見彩貝峽兩側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號,元軍來來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戰船。梁蕭暗覺吃驚:「這些兵馬來得好快?」轉眼望去,只見群豪面帶憂色,立在棲月谷口觀望。天機宮建成以來,防禦消極,並無弩炮防守,元人若從彩貝峽頂吊下戰船,便可直抵棲月穀了。

  梁蕭與花曉霜乘小舟抵至谷口,眾人大敵當前,見了二人也無心計較。花無媸瞧著元軍忙碌,喃喃道:「元人輕車熟路,章法嚴密,處處針對我宮地勢,莫非,穀裡出了奸細?」眾人面面相覷,皆感迷惑。梁蕭忽道:「若我料得不錯,並非內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無媸雙肩微震,側目道:「你是說明歸?」梁蕭點頭道:「明歸已然投入脫歡手底,但不知為何,今日始才動手?」雲殊道:「緣由再明白不過。蒙古諸王始終與元廷交戰,韃子無法南顧。而今諸王被土土哈擊敗。韃子騰出手來,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南方義軍。只是奇怪,韃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機宮便是義軍首府所在?」說罷蹙眉沉吟。

  梁蕭冷然道:「那又什麼稀奇?你圖一時之快,放走那兩個喇嘛,他們出去,元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再說,他們混得進來,他人自也混得進來。只怕此間虛實,對方早就探得清楚。」雲殊面色漲紫,正想辯駁,卻聽釋天風高聲道:「你們兩個說來說去,頂個屁用?且看老子奪一艘戰船回來,挫挫他們的威風。」他說動就動,淩水月未及阻攔,他已施出「乘風蹈海」,起落如風,逼近元軍戰船,元軍大驚失色,一迭聲發起喊來。

  釋天風正要縱上船頭,忽地一陣箭雨從峽口上方射來,釋天風大喝一聲,揮掌掃落箭矢,但真氣卻是一泄,落回水中。霎時間,又是一波箭雨射來,釋天風雙掌齊飛,勉強擋開,腳下卻已踩虛,沒入水中。箭雨再至,釋天風雙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腳亂之間,大腿中了一箭,栽進水裡。眼看元軍箭矢不絕,呼嘯而至,正覺難當,後襟忽然一緊,被人向後拖出數尺,抬眼看去,卻是梁蕭。

  梁蕭左手抓著釋天風,右手舞劍撥打箭枝,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拋擲木板,返歸己陣。眼看難以支撐,花生將擂臺木板扳斷一塊,運足「大金剛神力」,喝一聲「去!」那木板貼著湖面飛轉,瞬間落到梁蕭身後,梁蕭轉身縱上,花生第二塊木板又已擲來,這般乍起乍落,花生擲到第十六塊木板時,梁蕭已攜釋天風返回臺上。淩水月眼中喜現淚光,連聲道:「梁公子,謝謝你了。」扶起釋天風,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氣痛難當,方要罵上兩句,眼淚卻已落了下來。釋天風正覺丟了面子,羞惱已極,忽又見她流淚,不禁煩躁道:「老太婆,你哭什麼,不就挨了一箭麼?離腸子遠得很。這般的箭兒,再挨十箭也不打緊。」淩水月氣道:「你這死老頭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讓我省省心,多活幾年麼?」釋天風瞧她淚水漣漣,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幾句,再無它言。

  這一回,未折元軍威風,反倒折了一個絕頂高手。群豪正自氣餒,忽見元軍陣中駛出一條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將,頭戴鐵盔,身著便袍,高叫道:「梁蕭,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兩個士卒搖櫓如飛,片刻已至湖心。

  梁蕭眉頭微皺,了情道:「梁蕭,此事蹊蹺,只怕內有陰謀,還是不去為妙。」九如道:「管他什麼陰謀陽謀。梁蕭,機會難得。此人既然送上門來,便抓他做質,迫使元人退兵。」梁蕭思索一陣,回頭道:「曉霜,我去去就來。」花曉霜點頭道:「小心一些。」兩人深深對視一眼,梁蕭轉身蕩起小船,駛到湖心。二船相靠,一個元兵拿鉤撓將船固定在一起。

  較之當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須卻濃密許多,顧盼間目光逼人。兩人對視片刻,土土哈手指船頭道:「坐。」梁蕭頷首。兩人相對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馬奶酒,道:「請!」梁蕭接過,拔塞便喝。兩人默不作聲,連盡四袋馬奶酒,土土哈忽地將空皮囊擲入湖中,笑道:「梁蕭,你若要抓我做人質,現在最好不過!」梁蕭搖頭道:「你先說來意。」土土哈歎了口氣,道:「梁蕭,三狗兒、楊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你只管放心。」梁蕭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與叛王們交戰時,被叛王大軍圍困,兵盡糧絕,自刎而死。」梁蕭眉頭一顫,半晌道:「他馬革裹屍,也算了了夙願。」

  兩人相對無言,土土哈抓過兩袋馬奶酒,拋給梁蕭一袋,兩人仰天飲盡,喝了一袋,又喝一袋。兩邊人馬聽不見二人說話,只瞧得二人不斷喝酒,都感疑惑。

  頃刻間,二人又盡三袋烈酒,土土哈朗聲道:「敘舊已畢,且說正事。」梁蕭道:「請說。」土土哈道:「天機宮為江南義軍巢穴,鎮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則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則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斷,非有數萬精兵,無法攻破。」

  梁蕭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歸?」土土哈道:「不錯,他如今是鎮南王的軍師。西北諸王已敗,窩闊台汗海都遣使稱臣。聖上此時命我南來,便是要協助鎮南王,肅清南朝餘孽。」梁蕭冷然道:「閣下威震宇內,彪炳當世,當真可喜可賀。」土土哈聽出他話中譏嘲之意,苦笑道:「梁蕭,你勿要取笑。說到沙場對壘,我遠不及你。但此次經明先生籌謀,鎮南王與我有備而來,天機宮破在旦夕。抑且獅心龍牙說了,雲殊等人都在此間,是以今日一戰,勢所難免。」

  梁蕭默然許久,忽而歎道:「土土哈,你的漢話流利了許多。」土土哈不防他說出這句,微微一怔,道:「梁蕭,我並非說笑,早則今夜,遲則明天,天機宮必遭攻破。多年來,我為聖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功勞,只要你一句話,土土哈願以所有功勞富貴,換取你的性命。」

  梁蕭擺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這身本事,大抵來自天機宮。人生天地間,飲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機宮有難,梁蕭自當拼死力戰,與之偕亡,豈有苟存獨活之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陡揚,如擲金石。

  土土哈久久無語,半晌起身道:「好,梁蕭,你要拿我做質,只管動手。」身後兩名士兵聞言一驚,嗆的一聲拔出鋼刀,土土哈舉起手來,沉聲道:「不得動手。」二人一呆,鋼刀複又退入鞘中。

  梁蕭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禮見我,我自當以兄弟之禮待你。」揮袖震斷鉤撓,朗聲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土土哈雄軀一震,虎目中淚光閃動,躬身抱手,澀聲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二人均是果決之輩,話一說盡,各自撐船返回己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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