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淩水月氣急罵道:「死老頭子,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張著兩眼,怎就不看風色?」釋天風幾度被妻子阻攔,無法出手毆鬥,早憋得心癢難煞,好容易找到藉口大打出手,怎生收斂得住,任憑淩水月斥駡,他只是裝聾作啞,不加理會。

  正鬥得不可開交,忽見兩艘小船一前一後,從彩貝峽裡出來,前方一艘忽地轉疾,近了木台,只聽船上傳來一聲大喝,便似半空裡響起一個炸雷。眾人不及回頭,便見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搶到相鬥二人之間,揮手便是一拳,勢大力沉,迫得釋天風倒退兩步,定睛看去,來者卻是一個年輕和尚,身材敦實,圓臉上一雙環眼,微有稚氣,叫人瞧不出年歲。

  那和尚一拳既出,後著綿綿而至,與釋天風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開。釋天風與他拆解數招,喜道:「小禿驢好本領。」他只要有架可打,有對可放,不論對手是誰,都是不亦樂乎。當即打疊精神,與那年輕和尚拳來腳往,鬥了個難解難分。

  眾人見又冒出個年紀輕輕的大高手,都覺驚訝,只見來船抵岸,船上跳下一個精壯漢子、一個懷抱琵琶的黃衫女子。池羨魚識得黃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來了麼……唔……這位是……」那精壯漢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認不出小弟了?」池羨魚聽他話一出口,恍然道:「啊喲,白老二,你怎地就瘦下來了?」白不吃嘿嘿直笑,面有得色。

  賈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小子是麵團捏得麼?說胖就胖,說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倒不是麵團,只不過有人神通廣大,把他這大活人當作麵團捏了一回。」池羨魚和賈秀才同聲道:「是誰?」金翠羽美目流轉,顧望湖上,眾人隨她目光看去,但見後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鶴葉釗掌舵,須臾靠近木台。當先走下一雙女道士,年長的鬢髮蒼然,面容清秀,一個約莫三旬,眉眼秀麗。

  賈秀才問道:「白老二,莫不是這兩位道長?」白不吃搖頭道:「不是不是。」此時船上又走下一個俊秀少年,身著儒衫,儀態都雅。賈秀才皺眉道:「這個年紀太小,卻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這般懶散無聊,活上百歲也是枉然。」賈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這把年紀,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氣得俏臉發白,出手如電,只聽啪的一聲,賈秀才臉上多了五個指印,賈秀才卻嘻嘻直笑,手中摺扇輕搖,便似這個巴掌從沒打過。

  正自鬥口,卻見葉釗扶著一位女子,恭謹下船,那女子雖稱不上絕色,但眉眼溫柔,不失清雅,淡藍布衣洗得發白,樸素整潔。賈秀才瞧見她,不知為何,胸口倏地一熱:「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機宮眾人見了這個女子,個個面露驚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掃過場上,輕輕一笑,揚聲道:「大家都住手吧!」聲如乳鶯初啼,十分嬌柔。那年輕和尚聞聲,收拳飄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罷。」釋天風怪眼一翻,怒道:「小禿驢這是什麼話?我問你,飯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撓撓頭道:「飯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豈不憋死人了?」

  眾人見他武功高得出奇,說話卻傻裡傻氣,又覺吃驚,又是好笑。釋天風笑道:「小禿驢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豈不憋死人了?」說罷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擋。九如始終笑眯眯立在一旁,既不相幫,也不勸阻。

  忽聽得「天機輪」處傳來一聲長嘯,梁蕭脫出太極劍圈,身化流光,向這方馳來。公羊羽夫婦兩把長劍,如影隨形,緊迫不舍。梁蕭搶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釋天風,釋天風左右受敵,只得跳開,卻見梁蕭不顧身後利劍,將天罰劍就地一插,張開雙臂將那年輕和尚摟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邊大笑,一邊將和尚繡球也似拋上半空,接住又拋,拋了再接,一次高過一次,花生手腳亂揮,驚得畦哇叫道:「梁蕭,梁蕭,你要摔死俺啦?」

  梁蕭這才讓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動,抓抓光頭,不知說什麼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蕭轉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長!」欲要下拜。那年長女道士慌忙將他扶住道:「勿要多禮。」梁蕭起身,又對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道:「啞兒道長當真美了許多。」啞兒白他一眼,眼角卻含著笑意。了情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真真胡鬧,贊出家人哪能用這個美字?」

  梁蕭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咼兒?」那少年眉眼微紅,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蕭見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長成謙謙君子,端地欣慰難言,目光一轉,終於落到藍衫女子身上,不由得身子震了一下。藍衫女眉眼裡笑意流動,梁蕭嘴唇一顫,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已奪眶而出,但覺雙膝酥軟,撲通跪倒在女子腳前,嚎陶大哭起來。他适才一人一劍力壓群雄,從頭至尾都沒露出半點怯態,此時卻哀不自禁大放悲聲,讓眾人無不驚愕。那藍衫女子眼圈兒微紅,將他扶起道:「蕭哥哥……我……」梁蕭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曉霜……我當你死啦……我當你死啦……」

  花曉霜這些年歷經艱辛,性子變得十分堅韌,但此時也禁不住流下淚來,說道:「蕭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裡阻我行醫,是以隱姓埋名,不令他們知曉。」梁蕭哭了此時,心情慢慢舒展開來,收住眼淚,忽聽花清淵悠悠歎道:「霜兒,你……你這般做,忒也……忒也叫人傷心了。」話未說完,聲音已自哽咽了。

  梁蕭遽然而驚,放開曉霜雙手,回過身來,面向公羊羽和花無媸,高聲道:「二位還要再鬥麼?」公羊羽夫婦面面相覷,花曉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爺爺、奶奶,還請瞧霜兒面子,別再鬥了。」公羊羽捋須不語,花無媸卻輕哼一聲,轉過臉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賢伉儷這路劍法心心相印,想來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截口道:「貧道了情,先生莫要叫錯啦。而今貧道心結已解,既然來了,便不怕面對往事。唉,世事難料,說起來,咱們誰又沒有錯過,梁蕭縱然錯了,但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她嘴裡說著,目光卻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對視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陣淒涼,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見林慧心的影子,這位昔日戀人當真已勘破情關,恩怨情仇,盡皆了了。刹那間,公羊羽只覺半生苦戀俱都付諸流水,不由得心灰意冷,歎道:「雲殊,你過來。」雲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軟劍道:「這柄青螭劍乃是精絕族的神劍,歐龍子托我守護,是以沒有傳你,如今天罰既出,青螭便已廢了,不過,此劍雖短了三寸,鋒利仍是世間罕有,你好好護持,莫要辜負了它。」

  雲殊驚道:「如何使得,師父留著防身才好。」公羊羽擺手道:「今日一戰,足慰平生。從今往後,老夫再無動劍的興致!」他道出「封劍」之意,眾人均是一驚。雲殊不敢再推,只得接過寶劍。花無媸冷冷旁觀,驀地轉身向石陣走去,了情揚聲道:「姊姊暫且留步,了情有話要說。」足不點地般趕上去,與花無媸並肩走入石陣。啞兒見師父追上昔日情敵,怕她吃虧,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長,這石陣頗有古怪,我帶你進去吧。」啞兒也聽過天機石陣的奧妙,不敢違抗,隨在花慕容身後。

  公羊羽歎了口氣,正欲轉身,花清淵忽地橫身擋住,拱手道:「爹爹慢走。」公羊羽皺眉道:「怎麼?」花清淵道:「數十年來,清淵都沒能一盡孝道,這次爹爹來了,無論如何還請盤桓一些時日,讓清淵了卻畢生心願。」說罷眼眶泛紅,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公羊羽歎了口氣,將他扶起,黯然道:「應該是我對你不住,多年來都沒能照看過你。」

  他此話一出,無異直面認錯,知他性情者都覺訝異。雲殊喜道:「師父若肯留下,徒兒也當多留幾日,請教武功。」公羊羽冷然道:「請教什麼?你練到這個分上,還用我教麼?」他明罵實褒,脾性依然乖僻,雲殊唯有諾諾連聲。

  釋天風哈哈笑道:「是啊,老窮酸你不走,老禿驢也來了,咱們這些老傢伙當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個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討好老窮酸,何必把和尚拖進去,和尚敬謝不敢。」釋天風笑道:「老禿驢小氣,你想想,如今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咱們這些老傢伙再不加把勁合創幾樣厲害功夫,豈非盡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烏龜,敢情你打得這個主意,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淩水月笑歎道:「大師別聽拙夫胡言亂語,不過,你們三位難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額首道:「釋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謹不如從命了。」釋天風笑道:「還是老婆厲害,無怪我總是怕你。」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出懼內之事,淩水月不由得面皮一熱,低啐道:「你這個老不修的。」

  花清淵留住父親,心頭快慰,向群豪道:「諸位英雄,小女既然無礙,過節也就了了。不才祖訓在身,難以盡延各位入宮聚飲。我已命人在東北七星谷備下牛酒,還請諸位賞臉一顧。」這場打鬥草草收場,群豪失望者多,歡喜者少,紛紛客套幾句,悻悻去了。

  花清淵注視花曉霜道:「霜兒,你也當去見見你娘,自你失蹤之後,她身子始終不好。」花曉霜細眉一挑,露出驚色,側目望去,只見梁蕭正與趙咼低聲說話,便道:「蕭哥哥,我要人宮看看母親,你要跟來麼?」

  梁蕭正詢問趙咼情形,得知他果如少時所言,未學武功,專攻醫術,心中不勝感慨,聽了花曉霜之言,沉吟道:「我還是不去了。」花曉霜一點頭,握住他手,手指輕顫,在他掌心寫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二人四目相對,梁蕭點點頭,心中悵然若失。舉目望去,只見風憐與花鏡圓說了幾句,抬頭道:「師父,鏡圓邀我入宮玩兩天,順道將阿忽倫爾帶出來。」她說話之時,目光卻投在花曉霜身上,神色甚是淒婉。

  花曉霜奇道:「梁蕭,她是你徒弟?」梁蕭臉一熱,正欲分辯,曉霜已上前拉住風憐的手笑道:「你長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樣物事。」從腰間錦囊中取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紅珠道:「這是我煉的一顆『牟尼珠』,能辟毒蟲,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卻還中用,你若不嫌棄,權且收下。當作是見面禮。」她愛屋及烏,對風憐自也十分溫和。

  風憐聽得眉眼一紅,低聲道:「多謝師母……」聲音雖小,花曉霜卻聽得雙頰泛紅,不敢再瞧梁蕭,拉著風憐,匆匆入谷去了。九如與釋天風夫婦並肩跟上,公羊羽走了兩步,忽地掉頭道:「梁蕭,你說這一場鬥下去,誰能勝出?」梁蕭道:「早十年,先生必勝無疑,晚十年,小子或能勝出。今日勝負麼,當看運氣。」公羊羽哼了一聲,道:「什麼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說我老了?」梁蕭道:「前輩直問,晚輩也唯有直答。」公羊羽手捋長須,抬眼凝視一輪夕陽,驀地吟道:「誰道人間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吟罷縱聲長笑,振林蕩穀,宿鳥驚飛,笑聲未盡,已消失在石陣之內。

  花生見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蕭,俺好久沒見師父,要陪他說說話。」梁蕭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說。」臉上強笑,心情卻更見沉重,不祥之感愈發強烈。花生歡歡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陣深處。雲殊始終望著趙咼,待得眾人走盡,始上前道:「若雲某雙眼未拙,這位當是聖上吧。」趙咼征了怔,他久隨曉霜、花生,性情樸直,不善作偽,只得道:「雲大將軍,做皇帝的趙咼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趙咼,只是一個區區郎中罷了。」

  雲殊撲通便跪,流淚道:「聖上,果真是你麼?」趙咼手足無措,趕忙扶住他道:「雲將軍萬勿如此,你屢興義師,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淺,不能相助,委實抱歉得緊。」雲殊固執不起,道:「下臣有許多事欲稟聖上,還請聖上隨我入宮,容下臣一一稟明。」趙咼皺眉道:「雲將軍快快起來……」雲殊接口道:「聖上不答應,下臣便不起來。」趙咼知他為興複故國,費盡心機,想要拒絕,又覺於心不忍,不由眼巴巴望著梁蕭求助。梁蕭搖頭道:「你已長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便是。」趙咼點了點頭,對雲殊道:「雲將軍,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隨你入宮,你有話直說,我聽著便是。」雲殊心道:「入宮了便好,待我慢慢開導於你。」歡喜起來,挽著趙咼入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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