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罵:「這呆子真個不解風情。」整整容色,撥動琶弦,但聽初韻舒緩,清高雅曠,眾人如處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遠,細水流長;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難定,似空山人語,遙相問答,似喜還樂,怡然自得。正當眾人漸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銀簪,指如輪轉,破空一劃,琵琶聲錚然拔起,變得激烈軒昂,如壯士拔劍,將軍披甲,萬蹄雜遝,山呼海應般撲面而來,霎時間,眾人如處鐵血戰場,四面風聲蕭蕭,刀槍齊鳴,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彈到至為高昂處,弦聲忽又低沉,如江水嗚咽,敗馬哀鳴,遠方夕陽斜墮,天地如血,於肅殺之中更添淒涼,這一輪琵琶聲如流水般瀉過,漸彈漸緩,終又變為明快清揚,似于宛轉江流中托起一團冰輪,月光如霰,朗照花林,這般低回流轉,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終音散,不復再聞。

  閣中寂然半晌,池羨魚長長籲了一口氣,歎道:「三年不見,四妹這手琵琶彈得越發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贊,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聽得出這是支什麼曲子麼?」小童始終閉目傾聽,聞聲張眼笑道:「這是一支曲子麼?」金翠羽俏臉微變,卻見小童搖頭晃腦,道:「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調子曠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語空山,有隱者之趣,當是《漁樵問答》;第三段忽變軒昂,卻是一段楚漢相爭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蕭索,為《夕陽簫鼓》之曲;至於最後一段麼,月照大江,自然是陳後主的《春江花月夜》了。」說到得意處,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歎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彈得極好的,更難為你將五曲混為一曲,前後銜接,不露痕跡,只不過,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聽他說得老氣橫秋,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還請指教?」小童道:「女子彈琵琶通常腕力不濟,你的輪指、滾指、彈挑並非熟極而流,關節處略有滯澀。」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關洛無對,小鬼頭你胡說什麼?」

  金翠羽始終凝眉細聽,聞言歎口氣道:「二哥莫惱,這孩子說得一點不假。」白不吃一愣,卻見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處赫然有一道細長紅痕,金翠羽道:「小妹這只手掌兩年前被人斬斷過!」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池羨魚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媽拉巴子,誰這麼大膽。」賈秀才抿嘴不言,眼裡卻掠過一絲煞氣。

  金翠羽道:「兩年前,我在西涼道上賣唱,遇上了涼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幾個鬼崽子麼?」金翠羽道:「正是,涼州七鬼被咱們宰了五個,只剩大鬼三鬼。這兩個畜生洗蕩了一個莊子,殺人越貨不說,還在淫辱莊中婦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觀。」賈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臉一沉,喝道:「鋤強扶弱,本是俠者本分,別說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樑蕭那等大魔頭,老娘也不會退縮半分。」風憐猛可間聽到梁蕭二字,心頭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蕭一眼。卻見他神色淡定,低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風憐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繼續張耳聆聽。

  賈秀才赧然道:「四妹說得是,但你孤身犯險,卻又如何勝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襲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卻沒傷著大鬼。那廝倒也厲害,一口劈風刀使得水潑不進,邊鬥邊說些下流言語,亂我心神,我和他苦鬥了五十餘合,一個疏失,被他將右手斬了下來。那廝一刀得手,使招『風捲殘雲』,轉刀便向我頸上繞來……」賈秀才忍不住打斷她道:「後來如何?」金翠羽嗔怒道:「還能如何,總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還是鬼?」賈秀才摸摸頭,打個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續道:「正當危急,我忽聽見嗖的風響,一枚石子從耳輪邊掠過去,當的一聲,將那口劈風刀撞出老遠。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廝倒也機靈,知道來了強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飛來,擊中他背心,大鬼頓時撲倒。我趕上前去,見那賊子只是閉了穴道,心想除惡務盡,不可留情,二話不說,奮起琵琶,就將他腦袋敲得稀爛。」

  池羨魚拍手贊道:「痛快,痛快,從此西涼道上,多了幾分安寧。」金翠羽點頭微笑,說道:「我宰了大鬼,轉身來瞧,卻見身後站了三人,當下施禮作謝,哪知其中一人搖頭歎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覺這話迂腐,頗是不以為然。這時,另一人搶上前來,拾起我那只斷手,道:『我與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伸手便將我血脈封住,而後取出小針細線,三下兩下就將我這斷手續上了,前前後後,我只覺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覺疼痛。那人續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藥,給我一張藥方,吩咐我如何內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調養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過半年,又能彈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說,這只手終歸不及從前活便,彈到關節處,總是有一兩分滯澀。」

  那小童插口道:「斷手能續,那人的醫術很了不起啊!」眾人紛紛點頭。白不吃想了想,問道:「老四,那三人什麼模樣?」金翠羽道:「三位恩公不許我洩漏行跡,還請二哥見諒。」白不吃道:「那給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這總能說吧?」金翠羽遲疑了一下,道:「是男的,年紀很輕。」白不吃皺起眉頭,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賈秀才道:「怎麼不像?」白不吃只是搖頭,卻不作答。

  風憐聽得有趣,回顧梁蕭,見他望著窗外出神,便道:「師父,世上竟有這等醫術,真是稀奇?」梁蕭淡然道:「斷手能續算不得什麼,天下還有更厲害的醫術。」風憐笑道:「總不成將砍掉的腦袋也續上去吧!」梁蕭怔了征,莞爾道:「那可不能。」風憐嘻嘻一笑,吐吐舌頭,卻聽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連這點滯澀處也能聽出來,端地是家學淵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這鯉魚你就給他吧!」

  「且慢!」賈秀才站起來,搖頭晃腦道,「容區區先打一卦,瞧瞧這鯉魚給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戶,你又弄什麼玄虛?」賈秀才掏出三枚銅錢,笑道:「易書有雲:『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動土造房也要瞧瞧時辰吧!」當下將銅錢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訝然道,「啊喲,不好,是個始卦,卦辭有雲:『包無魚,起凶,無魚之凶,遠民也』,也就是說,咱們沒了魚,大大不妙,故而這鯉魚不送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賈秀才長年在大相國寺擺攤算命,這三枚銅錢到他手裡,陰陽反覆,隨心所欲,要扔出什麼卦象,便是什麼卦象,好說歹說,總能叫主顧掏錢。這始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來的。金翠羽正想著如何折穿這套把戲,卻聽小童笑道:「既是始卦,那麼還有一句卦辭,你記得不記得?」賈秀才一愣,道:「什麼?」

  小童道:「有雲:『九二,包有魚,無咎,不利賓』,那便是說,你留著鯉魚,自己沒事,卻對賓客大大不利。」賈秀才不禁贊道:「好伶俐的小傢伙!但我們兄妹聚會,哪有什麼客人?」小童笑道:「沒有麼?我問你,神鷹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變,卻見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驀地多了一塊玉珮,雪白晶瑩,壯若蒼鷹,張翅探爪,栩栩欲飛。

  關洛四傑同時站起,失聲叫道:「神鷹令。」小童笑道:「你們不送鯉魚,對我這神鷹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傑面面相覷,一臉驚容。他們來此聚會,確是蒙「神鷹使」所召,但萬想不到,「神鷹使」竟是個孩子。小童笑容不改,從四人臉上掃過去,道:「三年前你們加入神鷹盟,怎生說得?『黃河一夫』池羨魚自願召集兩河豪傑,而今怎麼樣了?」池羨魚面有慚色,道;「那些綠林中人各懷異心,難以號令。」

  小童道:「那麼,『變銅成金』白不吃籌集糧餉,又是如何?」白不吃額上冒汗,囁嚅道:「兩年前黃河發大水,糧食盡都捐了。」池羨魚聽得一驚,還不及細加詢問,卻聽那小童又道:「那麼『卦中千秋』賈秀才搜集線報,也該勞而無功吧?」賈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區區一向懶散,做這種辛苦事兒力不從心,所謂『量才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個好玩兒的勾當……」池羨魚不禁叱道:「老三,不得無禮。」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麼『馬上琵琶』金翠羽張羅馬匹,卻又如何?」金翠羽臉色發白,道:「這個……我當時手腕受損,誤了那筆買馬的生意。」

  小童撐開泥金小扇,搖頭道:「盟主對你們十分賞識,常說關洛四傑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傑,而今三年過去,卻是一事無成。」白不吃面紅耳赤,連珠炮般叫了起來:「如今是韃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這麼容易?何況我……」話未說完,只聽池羨魚雷霆般一聲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驚醒,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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