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得妙。」伸出摺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但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雖然著地,卻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蕭,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起來。梁蕭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勢一緩,倏地停住,只覺雙腿其軟如綿,撲通坐倒,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賈秀才瞧在眼裡,心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梁蕭撞個人仰馬翻,殊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將人扶住了。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抑且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極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樓來。不一陣,便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隨那人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著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喀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倒是將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氣,紅著臉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賈秀才聽得這話,還過神來,從板凳上跳將起來,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聲粗氣道:「賈老三,裝作不認得老子麼?他媽的,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著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根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摺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根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裡,另一根則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便要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媽的結義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卻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嬌笑道:「白不吃說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話音方落,便見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那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朱砂痣,憑添英氣。賈秀才卻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甚時與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齊來消遣我?」黃衫女子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此作罷。」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麼鬼點子,白二哥,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麼個賭法?」金翠羽歎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裡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地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道:「銅錢要不落地,除非被你淩空捉住。哼,破落戶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臉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轉,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他輕功及不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之外,要麼便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便聽嗤嗤數聲,三枚銅錢盡數沒入大樑。金翠羽一呆,搖頭歎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麼說?」那銅錢陷入極深,唯有震碎大樑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過於肥胖,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撥乍彈,錚地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淩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大木凳,雖借了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要麼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便算我輸。」氣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嫋嫋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不錯,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選在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糟糕之極。」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賈秀才哈哈笑道:「白二哥,話說起來,你怎麼變了個模樣。」金翠羽也關切道:「是啊,三年不見,二哥你竟發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發個屁福,老子這是發災。」金翠羽訝然道:「這話怎講?」白不吃拍了拍圓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誰肯長這個鳥樣?哼,我是被人害的!」賈、金二人面面相覷,賈秀才肅容道:「你說說經過,關洛四傑一氣同心,賈某拼了性命,也要為你出頭。」

  白不吃眼中晃過一絲感動,歎道:「三年前,池老大讓我籌集糧草,以備將來舉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張羅了兩萬擔糧食,囤在家裡。誰想那年黃河大水,將附近田地一古腦洗了,我家門前一下子擁來許多饑民,求我開倉賑濟。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財,著實是受了池老大託付,不能將糧食隨便予人……」賈秀才正色道:「白二哥,這可大大的不對,事有緩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難,不拘一格,開倉賑災,正是分內之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喪道:「現今想來,你說得半點不差,但我當時鬼迷心竅,犯了糊塗,將那群饑民一頓棍棒趕了。唉,這也罷了,你知道哥哥我素來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這個名稱。當日我趕走饑民,便殺雞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來幾個狐朋狗黨,還尋了一票窯姐兒,在家中痛快吃喝……」

  賈秀才收起摺扇,冷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老二,倘若當時被我瞧見,定要與你翻臉了。」金翠羽面有憂色,歎道:「不錯,此舉大違俠義,池老大知道,說不定要如何對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聲道:「我當著你們說出來,便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何況我變成如此模樣,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為頹唐。

  賈秀才詫道:「莫非當真來了討公道的能人?」白不吃點點頭,道:「那時候,大夥兒吃喝正歡,門外突然來了三個人,為首那人倒也客氣,說了些好話,無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開倉濟民之類。我那時酒意方濃,沒將對方放在眼裡,只道:『放了糧,老子喝西北風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麼都吃過,就沒吃過人!』此外還說了許多渾話。那人性子卻好,不管我說得如何難聽,總是不急不惱,好言好語。老子聽得多了,焦躁起來,趁了酒興,便上前動手,卻不料那人所帶幫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撥,便摔了我個筋斗……」金翠羽驚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搖頭道:「哪裡話,二哥我從來一分酒一分氣力,再說那日喝得正好,還沒到爛醉如泥的地步。」賈秀才搖動摺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與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聽說他一招落敗,也頗不服。

  白不吃道:「那時我也這般設想,翻身起來,又使一記鴛鴦拐,踹他小腹。誰知卻被那幫手拿住腳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還被摔倒。這般前前後後摔了五六下,終於把我摔清醒了,知道這次來了高人。不過,咱們習武之人,功夫輸了,一口氣卻不能輸。我白不吃橫行關洛,幾曾受過這般鳥氣,一時怒火上沖,從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槍,心想擒賊先擒王,抖槍便向為首那人刺去。卻不料那幫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將槍頭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氣力,也奪不回分毫。」聽到這裡,賈、金二人彼此對視,臉色都有些發白。

  白不吃神色頹敗,又道:「為首那人見狀,歎了口氣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頑不靈,卻是何苦?我再問你,你願開倉放糧麼?』我當時便賭一口鳥氣,當即拒絕。那人道:『好,糧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毆打饑民,萬萬不該,此乃其一;外面哀鴻遍野,你卻縱情飲樂,於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奪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樣,便該罰你。』我當時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種將老子殺了,要我低頭,決計不能。』那人搖頭說道:『我不殺人,但聽說你貪吃好貨,最愛口舌之欲,我便罰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關起來?』那人笑道:『我哪來這許多閒工夫。三年之內,若你改邪歸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洩漏我半點行蹤,那便休想見我了。』說罷招呼兩個幫手,逕自去了。我聽他說得兇狠,到底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心中鄙夷,張嘴罵了一通,又招呼眾人繼續喝酒吃肉。誰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覺筋骨酸痛,身子發脹,初時我只當被昨日摔了幾跤,不以為意,又尋朋友吃喝。這般過了三五天,但覺身子一天痛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渾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個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條鐵打的漢子,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亂滾,尋遍大夫,但無一人明白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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