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二十


  梁蕭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緩緩拾起馬刀。一時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風憐秀眉微顫,欲言又止。捷蘇死死攥住馬刀,凝神靜氣,一對虎目直勾勾盯著梁蕭。梁蕭凝視馬刀,忽地歎道:「你為愛人而戰,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敗了。」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呆住,風憐嬌軀一時僵直,目光渙散開去。梁蕭將馬刀嗖地擲入土中,轉過身子,飄然去了。

  遠離人群,梁蕭攀上一處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這山勢,起伏難平。忽聽身後足音響起,梁蕭並不回頭,苦笑道:「歐倫依族長,你也來了?」歐倫依笑了笑,拋給他一個酒囊,兩人對飲片刻,歐倫依忽地唱起歌來,歌聲洪亮,正是鐵哲唱過的那首曲子。歐倫依唱罷,笑道:「西昆侖,你知這是什麼歌嗎?」梁蕭搖頭道:「聽不明白。」歐倫依一笑,說道:「用漢話說來,便是: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恒;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昆侖!」他這番話朗聲道來,字正腔圓。梁蕭歎道:「原來族長早巳猜到了?」歐倫依拍手笑道:「你是漢人吧。」梁蕭道:「也不儘然。」歐倫依皺眉道:「還是不對麼?」梁蕭飲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漢,管他作甚,只要把我當作友人,那便夠了。」

  歐倫依笑道:「聽你這麼一說,老夫倒顯矯情了。」頓了一頓,歎道:「西昆侖,你為何不與捷蘇交手,不戰認輸,這在精絕,可是極大的恥辱。」梁蕭揚眉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歐倫依歎道:「話是如此,只委屈了風憐那孩子,我瞧得出來,她是真心愛你。」梁蕭擺手歎道:「我心有所屬,不能誤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輩,寥寥數語,便知對方心意,歐倫依長長一歎,再不多言。

  二人對著山風,默默喝了陣酒,歐倫依忽道:「西昆侖,老夫想好了,要為你鑄一把劍。」梁蕭一征,想起風憐說過的話,忙道:「萬不敢當!」歐倫依笑道:「你當得起,比起窮儒公羊羽,恐怕你更當得起。」

  梁蕭奇道:「族長認識公羊先生。」歐倫依莞爾道:「你果然與他有些關聯,嗯,想起來,中土頂尖兒的人物就那麼幾位,尋常者也調教不出你這等高手。想老夫鑄劍半生,鑄劍六柄,鑄一劍,斷一劍,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裡。」

  梁蕭驚道:「鑄一劍,斷一劍,難道您……」歐倫依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倫依二字,在精絕古語中作『神龍』解,我當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賢歐冶子,妄號歐龍子。」梁蕭肅然起身道:「晚輩早有所聞,歐前輩鑄劍之術,名動中土,無雙無對。」歐龍子笑道:「便不與你謙遜了,我自認第二,諒也無人敢認第一。只不過,這二十年來,我再未鑄過一劍,或許技藝已荒疏了。」梁蕭道:「這是為何?莫非『青螭』已是劍中極致,無法逾越?」

  歐龍子搖頭道:「非也,若無劍主,鑄出神劍也是枉然。劍為有靈之物,人鑄劍,劍亦擇人,無劍之神氣,豈能駕馭我精絕族的神劍?」他望著梁蕭,微笑道,「你身上劍氣濃烈,我倒是瞧得出來。」梁蕭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聽歐龍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沒料到,哈哈,沒料到,我歐龍子垂垂暮年,還能遇上配使『天罰劍』的人傑。」梁蕭奇道:「天罰劍?」歐龍子道:「不錯,天罰天罰,代天行罰,世上惡人無數,殺之不盡,須以惡人頸血,祭我利劍神鋒。」

  梁蕭聽得心頭打了個突,卻聽歐龍子又道:「自明日起,我與鐵哲將在劍塔鑄劍,不過,精絕一族,以劍為神,新神一出,舊神當滅,你須得用這把『天罰』斷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蕭搖頭道:「望前輩三思,只恐晚輩力有未逮!」歐龍子笑道:「我這雙眼珠子不僅會相劍,更會相人,我說你成,那便不錯。」他尋到劍主,心中歡欣莫名,忽地縱聲長笑,走下山去。

  梁蕭望著歐龍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徹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裡配代天行罰?刀劍造出,只為殺戮,歐前輩說我劍氣濃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殺孽,兩手血腥麼?」刹那間,他心中苦澀難言,對自身起了莫名厭憎,恨不能縱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頭一望,卻見明月清圓,光華溫柔亮白。他對那明月凝望片刻,驀地死念頓消,走下山去,將劍穀拋在身後,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處行了二十餘日,牧草漸漸稀少,商人騎駱駝,操回回語,梁蕭詢問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兒汗國。伊兒汗國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滅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員遼闊,東至尼泊爾,西及大馬士革。梁蕭苦行數月,抵達馬拉加,時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瀉落,街上沒一個行人。梁蕭渾身濕漉,腳下泥水嘩啦作響,乍一抬眼,極遠處高塔渾圓及天,依稀在雨中聳立。

  梁蕭叩開塔門,通告姓名。門衛見他衣衫破敗,大為狐疑,嘀咕了兩句,關上門去。過得一陣,正當梁蕭不耐之時,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轟然大開,蘭婭披著一襲紗衣奔了出來,眼裡滿是驚喜。梁蕭看著她,想笑一笑,但心口發堵,怎麼也笑不出來。對視許久,蘭婭眉眼泛紅,走進雨裡,澀聲道:「你如今才來麼?」梁蕭聽出責備之意,不覺一楞,忽聽蘭婭哭出聲來:「老師去世啦,他已經死啦。」話音方落,天上雷霆驟發,震耳欲聾,烏雲翻滾,大雨如注,從二人頭頂傾落,梁蕭望著蘭婭,一腔熱情也隨這瓢潑大雨,一點一滴地逝去。

  蘭婭哭得有氣沒力,始抬起頭來,忽見梁蕭臉色蒼白,摸摸他手,但覺冷如寒冰,心頭一慌,抹淚道:「你……你怎麼了?」梁蕭搖了搖頭,猛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再無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自黑甜中醒來,仿佛置身洪爐,燒得渾身難受,雙眼腫脹,無法掙開,偶爾覺出一片的涼意沁在身上,耳邊人聲低小,似乎說什麼「冰塊」之語。他掙扎片刻,清醒了些,當即運氣走了兩個大周天,一時汗出如漿,不消片時身體漸漸冷卻下來,但覺有人按著自己心口,睜眼一瞧,卻見身邊坐了一個金髮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著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梁蕭心頭一動,低眉瞧去,大驚失色,敢情他身無片縷,躺在一張繡榻之上。梁蕭慌忙捂住下身,掙了起來。

  那少女見他突然掙起,也嚇了一跳,繼而喜道:「你到底醒了?」梁蕭窘道:「怎麼會這樣?」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渾身比火還燙,幸虧蘭婭大人從大汗那裡討來冰塊,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蕭若有所悟,這些日子他自恃內功深湛,餐風飲露,眠沙臥雪,從不顧惜身子,但這寒暑天成,終非人力所能抗拒,況且他內心抑鬱,邪氣自然趁虛而入了。沉吟片刻,梁蕭問道:「蘭婭呢?」少女笑道:「蘭婭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極了,讓我替她一會兒。」她忽地詭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蕭慌道:「我這模樣,怎好讓他瞧見?」少女笑道:「這有什麼,這三天我們天天瞧的!」梁蕭臉上便似罩了一塊紅布,窘了半晌才低聲道:「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嗎?」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樓下。」梁蕭道:「你把衣服與我,我自去洗來。」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髒又臭,早就扔啦。」梁蕭無奈,只得道:「你拿幾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蕭大病初愈,腦子難免有些糊塗,無奈之餘,只得扯了一塊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邊帶路,一邊卿唧咯咯笑個不停。一時間,只瞧見走廊兩側探出許多頭來,馬加拉天文臺是伊兒汗國賢哲聚居之地,此時出門觀看的都是聲名遠著的學者,瞧見梁蕭盡皆莞爾,有人笑道:「安吉爾,你這個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蕭方知自己竟被這少女誑了,不覺羞怒交迸,恨不得地板裂開,一頭鑽將進去,但此刻已是進退兩難,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中硬了頭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頭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蕭忙道:「決然不用,姑娘請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逕自去了。

  梁蕭胡亂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陣,有侍從送來衣衫,梁蕭穿上,一出浴室。便見金髮少女站在門前,笑道:「蘭婭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蕭按捺住怒氣,道:「相煩姑娘帶路。」少女歪頭瞧著他,嘻嘻笑道:「蘭婭大人說得對,你是好人,我這麼捉弄你,你也不生氣。」說罷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蕭恨得牙癢,無奈跟上。

  不一時,二人到了一間廳房,地上鋪了繡花地毯,擱滿水果肉食。蘭婭靜靜坐在一隅,衣衫素淨,肌膚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動。她見梁蕭臉色紅潤,料已無礙,不覺莞爾道:「我的使女安吉爾是法蘭克人,被我慣壞了,就愛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別在意。」梁蕭一愣,側目看去,只見那金髮少女從門外探出頭來,吐了吐舌頭,又縮回頭去。屋中二人對視半晌,神色頗是古怪,蘭婭終於忍耐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梁蕭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稱古靈精怪,慣於作弄他人,今日卻在一個異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來也覺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年餘光景,他幾乎從未開懷笑過,此時一笑,胸中積下的悶氣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頓覺饑上來,綽起一把小銀彎刀,割開烤得焦爛的羊腿狼吞虎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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