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他絮絮叨叨,蘭幽臉色漸漸肅然起來,一雙妙目盯著眼前的怪人,心中不勝驚奇,原來蘇聞香所說香料,一點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水配方。自己千辛萬苦鑽研出的香方,竟被他輕輕一嗅,即刻說出,世間古怪之事,真是莫過於此。但她少年得志,精通香道,又對這品「菩提樹下」極為自負,此時被蘇聞香三言兩語貶得一無是處,驚奇一過,大感憤怒,微微揚起下巴,露出一絲冷笑。

  不料蘇聞香一旦墮入香道,精神專著,無以自拔,全然不覺對方心情,一味抽動巨鼻,嗅完「菩提樹下」,再嗅「虞美人」,連連搖頭道:「這一品香更糟啦,摻入沒藥,實為敗筆,乳香也太多,沖鼻驚心,餘味不足,這是合香的大忌,你這小姑娘看起來聰明,怎麼不懂這個道理呢?至於蘇合香,倒是不壞,若是無它,這品香狗也不聞的……」蘭幽聽到這裡,氣得幾乎暈了過去,禁不住驟失風度,罵道:「你才是狗呢。」

  但蘇聞香品香之時,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見,耳不能聞,佳人嗔罵落在他耳裡,只是嗡嗡一片,和蒼蠅蚊子也差不多,一時間她罵她的,我嗅我的,邊嗅邊道:「唔,小姑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過水仙太輕,薔薇太沉,茉莉太濃,風信子太脆,嗯,這松香妙極,沒有它,就好比吃飯沒有鹽巴呢……」

  蘇聞香就事論事,先貶後褒,蘭幽先怒後喜,繼而滿心糊塗,望著眼前怪人,流露迷惑神氣,「虞美人」香氣細微繁複,蘇聞香信口道來,所言香料絕無遺漏,至於多少濃淡,蘭幽雖然不解,但聽蘇聞香如此篤定,心中不覺生出一絲動搖:「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恍惚間,蘇聞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說道:「夜月流金,香氣雖俗氣,名字卻很好,說來三品香中,這品最好。好在哪兒?好在香中有帥,以麝香為帥,統領眾香。小姑娘,合香就如何藥,也要講究君臣佐使,香有靈性,切忌將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長少主次,盡其所長。這品香中,麝香雖淡,卻沉凝不散,如將如相,藿香,沉香,雞舌,青木,玫瑰氣味濃厚,好比武將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鬱金香,甲香等等,氣味較輕,有如文史,故而此香能夠清濃並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華,只是……」

  他說到這裡,抽抽巨鼻,臉上露出困惑之色,蘭幽見他神態,只怕又要責怪自己,無端心跳轉快,呼吸急促,雙頰染上一抹酡紅。蘇聞香專著香料,全不覺迎面佳人美態,巨鼻反復抽動,慢慢說道:「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實在多餘呢……」蘭幽心頭一顫,花容微變,急忙低聲道:「先生……」蘇聞香抬起頭來,但見蘭幽神色窘迫,眼裡盡是哀求之意,一時心裡不解,說到:「我問你,幹嘛在這品香裡加入助情花,雖不致壞了香品,但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也還罷了,其他三位評判若是嗅了,動了淫性,豈不尷尬……」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蘭幽羞得無地自容,艾伊絲忍不住厲聲喝道:「你這廝信口雌黃,你有什麼憑證,證明這香水裡有『助情花』?」蘇聞香性情憨直,一聽別人懷疑自身品香之能,頓時生起氣來,指著鼻子道:「我這鼻子就是佐證,你可以騙人,鼻子卻不會騙我,這香裡沒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給你呢……」

  艾伊絲一時語塞,四名評判之中,計然先生,寡婦清還罷了,呂不韋、卓王孫卻是又驚又怒,心想無怪方才嗅香之後,對這「夜月流金」格外迷戀,更對這合香的少女朦朦朧朧生出異樣好感,原來竟是對方在香裡動了手腳,摻入催情迷香,若非被這巨鼻怪人點破,呆會評判之時,必然因為這分曖昧之情,有所偏頗。他二人越想越氣,瞪著金轎,臉色陰沉。艾伊絲見狀忙說:「各位評判,請聽我說……」呂不韋冷哼一聲,高聲道:「不必說了。」抓起身旁「玄冰紈」丟了過去,喝道,「還給你,老夫命賤,受不起這等寶貝。」

  中土眾商無不竊笑,艾伊絲沉默半晌,冷哼一聲,說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問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婦清道:「算的,只是……」艾伊絲道:「既然是鬥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規說,合香之時,不能使用催情香麼?」

  她詭計被拆穿,索性大耍無賴,眾評判明知她一派詭辯,卻是無法反駁,唯有相視苦笑。卓王孫說道:「雖沒有如此定規,但請西財神再用催情香時,事先知會一聲,老朽年邁,經不得如此折騰。」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絲無言以對,心中又羞又惱。

  蘇聞香湊身來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擰開一隻水晶瓶,聳鼻嗅聞,不禁喜上眉梢,說道:「好純的杏花香!」不待蘭幽答應,他塞好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聞道:「這是木樨,這是肉桂,這是含笑,這是酴醾,這是木槿……」他每嗅一樣,均是兩眼發亮,神色貪婪,便如進了無盡寶庫的守財奴,對著每瓶香精香膏,都是愛不釋手。艾伊絲瞧得不耐,說道,「你這人來做什麼?若不鬥香,快快滾開,不要在這裡礙眼。」蘇聞香文言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轉身向蘭幽道:「你的香雖然不錯了,但是只能讓人嗅到,不能讓人看到。」

  艾伊絲吃驚道:「香本來就是用鼻來嗅,眼睛怎能看到?」

  蘇聞香道:「我說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畫出畫來……」

  蘭幽更覺匪夷所思,皺眉道:「用香在心中畫畫?這是什麼含意?」蘇聞香點點頭,說到:「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水如何?」蘭幽雖已猜到蘇聞香嗅覺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癡迷于此,明知大敵當前,仍對他的說法倍感新奇,忍不住連連點頭。

  蘇聞香從袖裡取出一隻素白瓷缸,將架上香精點滴注入,舉動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轉不轉,如臨大敵。

  過了片刻,蘇聞香合香完畢,舉起瓷缸,輕晃數下,不知不覺,一絲奇特香氣在山谷中彌漫開來,若有若無,絲絲入鼻。霎時間,眾人心中均生出奇異感覺,眼前情形仿佛一變,比越高掛,林木豐茂,月下樂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吟,桌上山珍海錯歷歷在目,佳人翠群黛發近在咫尺,文士頭巾歪戴,一派狂士風采。

  這幻象來去如電,稍縱即逝,但卻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雖有差異,大致情形卻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樹、狂士美人,毫髮清晰,有如親見,一時間,人人臉上均有震驚迷茫之色。

  蘇聞香蓋住瓷缸,徐徐說道:「小姑娘,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蘭幽面如死灰,呆了呆,黯然道:「不錯。」蘇聞香轉身走到江邊,洗淨瓷缸,然後轉身來到檀木架前,取用香精,不多時,又配出一品香來,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極好,燃燒已久,不曾熄滅,蘇聞香將瓷缸在火上輕輕烘烤,異香飄出,霎時間眾人眼前忽地出現一幢小樓,雕欄玉砌,寶炬流輝,樓中一派繁華,樓外秋林蕭索,樓上月華清冷,樓頭三兩婢女懷抱樂器,圍繞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餘韻幽幽,似無斷絕。

  這幻象亦是一閃而過,有情有景,意境深長,仿佛能夠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異香散盡,蘇聞香又洗盡瓷缸,合配第三品香,蘭幽忍不住問道:「方才這是你的虞美人嗎?」蘇聞香微微點頭。蘭幽又道:「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卻要火烤,才能嗅見?」蘇聞香道:「『夜月流金』香質輕浮,輕輕一蕩,都能聞到,『虞美人』氣質深沉,非得火烤不能聞到。」

  說話間,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蘇聞香雙手緊捂瓷缸,眾人伸長鼻子,過了半晌,鼻間仍無香氣來襲,方覺奇怪,心間忽地顯出一個畫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顆鬱鬱大樹,粗大樹幹形如寶瓶,枝葉繁茂,幾與碧空一色,樹下一名僧人,衣衫襤褸,眉眼下垂,合十盤坐,面上露出喜悅微笑。

  這情景來的突兀,較之前面兩幅卻要長久許多。好一會兒,幻象煙消,眾人鼻間才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清香。

  蘇聞香道:「佛門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遠,不化人而自化,這一等香,才能稱作『菩提樹下』。」眾人聞言,無不點頭。蘇聞香掉過頭來,正要說話,忽見蘭幽呆呆望著自己,神色慘然,剪水雙瞳水光一閃,驀地流下兩行清淚。

  蘇聞香怪道:「小姑娘,你怎麼啦?」蘭幽淒然一笑,斂衽鞠躬,說道:「先生香道勝我太多,蘭幽輸得心服口服。」

  她雖然必敗,但不等評判表決,即刻認輸,這份志氣,眾人均感佩服。只見她扭轉身子,走到金轎之前,曲膝跪倒,苦笑道:「主人,妾身輸了,有辱使命,還請責罰。」艾伊絲沉默片刻,冷冷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輸給他也是應當,死罪就免了,自斷一手吧。」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蘭幽臉色刷地慘白,淒然一笑,緩緩起身,從身旁胡奴手裡接過一把鋒利金刀,秀目一閉,舉手便向左手斫下。蘇聞香見狀大驚,他離得最近,當即合身一撲,抱住蘭幽持刀的右手。蘭幽吃了一驚,叫到:「你做什麼?」蘇聞香精於香道,卻昧于世事,聞言脖子一梗,說到:「你又做什麼?幹嗎拿刀砍自己呢?」

  蘭幽苦笑道:「先生,我輸給你了,該受責罰。『蘇聞香流露迷惑之色,搖頭道:「我害你輸的,要責罰,該責罰我才對。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這道理纏夾不清,蘭幽聽得啼笑皆非,說道:「好。」當下刀交左手,作勢欲砍蘇聞香,蘇聞香雖然嘴硬,看見刀來,卻很害怕,不由大叫一聲,向後跳出,瞪眼道:「你,你真砍我?」

  蘭幽慘笑一聲,刀鋒再舉,砍向手臂,這一刀極快,蘇聞香阻攔不及,哎呀叫出聲來,就當此時,忽聽當的一生,金刀被一粒石子擊中,石子疾如勁弩所發,力量極大,蘭幽把持不住,金刀脫手飛出數丈,嗖地一聲落入江水中。

  蘇聞香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陸漸正將左腳收回。原來陸漸心軟,遙遙見這一刀下去,這嬌美少女就要殘廢終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射中刀身,震飛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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