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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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恁地傷心,甚感愕然,忙連聲問道:「怎麼啦?怎麼啦 ……」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心內的悲苦便增添幾分。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愛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幾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捨得下。 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 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算是到了那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性子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子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的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滿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裡,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轉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一口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樑,只因為上吊的一刹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 是啊,一直過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般念頭。然而,在昆侖山上,望著倏忽的星光,她卻驀然發覺,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唧唧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原本比自己精進還開心的;只需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的;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渡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是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時,幾乎叫起來,事後躲在牆角裡,發呆了好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城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已離不開他,只有陪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了,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了法子,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在禪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時間,忘了仇恨。她曾以為,自己會這樣坐到死去,但萬萬沒想到,陸漸又來了。那一刻,聽到他的叫聲,她幾乎哭起來。若是,若是仙碧沒來;若是,若是他不護著那個賤人,她一定會撲入他的懷裡,向他訴說衷情,表明心跡。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與沈秀親近,就是要讓他心疼,叫他認錯,讓他哀求自己。她傷了他的心,可有誰知道,傷得更深的,卻是她自己;只不過,要她容忍他的過失,那又是決然不許的。 宮城別後,趁著兩軍交戰,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曠野,卻不知何去何從。她騎著偷來的馬,繞著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卻不知是為什麼。直到又見陸漸,她才明白,她是在等著他,等他從城裡出來。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裡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數」,至於舍利子,還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眼淚卻仍是止不住地流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會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這樣在他懷裡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陸漸驀地歎了口氣。姚晴慢慢直起身來,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歎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哪有什麼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不哭與你有什麼相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個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 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驕傲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上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苦笑。 沉默時許,姚晴忽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麼?」陸漸道:「記得。」 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又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油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于白。」雷部畫像則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則為:「周白響質吟昔之根。」 姚晴望著三幅畫像,憂喜參半,喜的是字跡顯露,憂的卻是猜不透字中含義。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製作精絕,乍一瞧,決不知其中奧妙。 姚晴又取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麼?」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裡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的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瞭,用針蘸了鮮血,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 「這是為何?」陸漸心中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旦書寫,字跡便會消失。」 陸漸道:「那若要觀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甚時候這樣好奇啦?」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啦好啦,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以血書的字跡了。」 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不多時,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紅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有「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練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極少,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這經上文字,練成更強神通。」陸漸嘖嘖稱奇,想到姚晴竟練成地母才會的「化生」神通,心中大為佩服。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他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復吟誦,牢記在心。 記誦已畢,她想了想,取來火盆,將燈油淋在風、地、雷三部的畫像上,丟在盆中點燃,轉眼間,三軸畫像火光騰騰,化為灰燼。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失聲道:「你幹麼燒了……」姚晴忙捂住他嘴,低聲怨怪:「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麼?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 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除了我,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麼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嗯,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暫且不說。這祖師畫像卻是歷代相傳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丟了,會有麻煩。」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憤然道:「你還想著那賤人麼?哼,便有麻煩,也是活該。」說罷,轉頭生了一會兒氣,偷偷瞧去,卻見陸漸悶頭不樂,一時更覺氣惱,嗔道,「蠢材,你只為別人作想,難道就不想解開『黑天劫』,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麼?」 陸漸一怔,搖頭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忙時操舟,閑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過。」 姚晴瞪著他,只覺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麼活著,又有什麼趣味呢?」說到這裡,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事。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嬉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穀縝正在庭院裡逗弄房東家的小男孩兒。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穀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傢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 姚晴見這情形,心底至柔至軟之處似被觸了一下,如一石落水,無端惹起許多兒時記憶,天真之情如流水般淌過胸臆,讓她不覺微微出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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