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三十


  「但你知道什麼是劫奴麼?」陸漸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憐的人,受人奴役,還要時時遭受『黑天劫』,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該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脈』,我才活到現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兩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時就破了,禁制破掉之時,也就是我喪命之時。所以說,我本就活不久的。」

  醜奴兒驀地喝道:「我不許你這麼說。」

  陸漸道:「黑天書的『有無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沒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穀縝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歸的追蹤,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難。只是我還有三個心願未了,真是遺憾得很。」

  醜奴兒澀聲道:「什麼心願?」

  陸漸道:「第一個心願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莊,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麼?」

  醜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願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道:「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醜奴兒伸手拾起,輕輕歎了口氣,悵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麼?」

  「記得。」醜奴兒道,「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陸漸露出惆悵之色,歎道:「她名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的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帶到昆侖山上的西城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醜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閑去昆侖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便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想著她的……」

  他說到這裡,半晌不聞醜奴兒答應,不由歎道:「罷了。那昆侖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還是不去的好。」

  說罷轉身便走,醜奴兒忽道:「你,你去哪兒?」陸漸道:「你別問了,快快去吧。」

  醜奴兒驀地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去哪兒?」陸漸忽聽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醜奴兒的嘶啞嗓音,甚為耳熟,不覺訝道:「醜奴兒,是你在說話麼?」醜奴兒又是默然。

  陸漸心中雖疑,但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醜奴兒望他背影去遠,不禁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上,忽見一隻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葉尖上,雙翅微顫,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陸漸與醜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敲打著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那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複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雲,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於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麼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文也要流淚麼?」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歎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那丫環說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麼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並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裡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裡做下許多罪孽,才註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那丫環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會得。」

  這時間,忽聽西北角的暗處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為求神拜佛就成了麼?不要假惺惺的充好人了。」

  陸漸聞言吃驚,那說話的正是穀縝。佛堂中二人也大為吃驚,那美婦起身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穀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而言之,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輕輕一晃,澀聲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然道:「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脫口道:「你,你是縝兒……」忽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大聲道:「縝兒,是你麼?縝兒,你是縝兒麼……」

  庭中卻是寂然無聲,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然離去,暗暗歎一口氣,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穀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後異樣,若有人尾隨盯視,回頭望去,卻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種異感卻又消失了。

  陸漸尋思穀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准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之地,誰想卻不見人,正感奇怪,遙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聲冷哼,只聽沈舟虛喝道:「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笑道:「此事確是孩兒作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但怕的是他們別有同夥,若這三人就擒,同夥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這幹人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蹤人手了麼?」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麼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嘟噥道:「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鎮寺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話未說完,沈秀噗哧一聲笑將出來。

  沈舟虛冷冷道:「罷了,莫乙你只需說出招式名稱即可,至於招式變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稀鬆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脅,頓時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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