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金龜

  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穀縝道:「城裡烏煙瘴氣的,不入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高有三重,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只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餘。

  穀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麼王的,很了不起。」穀縝拍手笑道:「對對,那個駱什麼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懶得計較。

  兩人漫步登上三樓,當面海處坐下。穀縝指點山川,說道:「這海甯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穀縝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呢。」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裡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麼小的年紀,便做生意了?」

  穀縝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這時鄰桌有幾個儒衫文士,正在把酒吟風,聽得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麼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麼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顏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穀縝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麼?」

  穀縝忽地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賜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士聽得一呆,這四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子貢和顏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是活活窮死,但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初時怔忡,隨即大怒,紛紛啐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

  穀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那顏回一輩子做過什麼?除了讀書,便是論道,於家無用,于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聲,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而子貢出使四國,先後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樣了?孔子死後,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後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消遙快活;但若是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他手指著一干文士,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雖不怎麼乾淨,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乾淨千萬倍不止。」

  那幹文士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荒唐」。

  谷縝卻不理會,叫道:「夥計過來。」那夥計為人四海,眼神機靈,一瞧穀縝氣派,便知不凡,聽他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麼?」

  穀縝道:「有紙筆墨硯嗎?」那夥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士先前被穀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廝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穀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再臭也笑納了。」也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夥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甯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鐘,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做跑路費用。」

  那夥計聽得目定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穀縝笑道:「敢情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廝。」那夥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麼會給我那些銀子?」穀縝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係。」

  那夥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能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呢。」

  那幾個文士聽了,一人冷笑道:「你這夥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掇,到時候上當挨駡,可別後悔。」

  那夥計不覺猶豫起來。穀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夥計,你不妨賭一鋪,若是賭對了,就是幾十兩雪花銀子,若是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幾記白眼,又能吃什麼大虧?」

  那夥計笑道:「小爺說的是。」當下雙手捧了那紙,將濃墨細細吹幹,然後足底生風,飛也似去了。

  穀縝睨了那幫文士一眼,笑道:「你們要不要也幫我送條子,士農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讀書人,這跑路費自當翻倍。」

  那幾人大怒,一人叱道:「你這廝太也放肆,辱駡聖賢在先,戲侮我等於後,當心我告到官府,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穀縝做出耳背模樣,接口道:「你敢再說一遍,治我什麼罪?」

  那人血氣上湧,大聲道:「怎麼不敢說,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穀縝笑道:「說得好,大家都聽真了。」那人冷笑道:「聽真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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