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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沒多大工夫,八個人成對兒地都回到了山坡下,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不搖頭的。

  黑壯的老三道:「這批畜牲四條腿跑得好快,一轉眼工夫全沒了影兒。」

  白淨臉老二嘆了口氣:「天不助我,奈何!」

  譚北斗望著那被壓平了的草地上那灘血,直發愣。

  ***

  「北京城」內城九門,正城門南向的這座城門,叫「正陽門」,又叫前門,城門既寬又厚,城門樓兒既高又大,單兩字壯觀不足以形容它的氣勢。

  其實,「正陽門」是全「北京城」的最壯觀處,元朝的時候叫「高麗門」,門分二層,內一外三,形式雄渾,明清兩代中門常閉,非帝王不得出入,是一座不得了的城門。

  這座「正陽門」壯觀,連「正陽門」前的大街也夠壯觀的,寬寬的一條大街鋪著石板,乾淨得連片紙都看不見。

  也難怪,這「正陽門」是王公大臣經常進出的地方,「正陽門」前這條大街也是那些戴帽子,頂花翎的老爺們來往所必經,誰敢讓它滿地的狗屎,滿地的馬糞,不要腦袋了。住在這條大街兩道的,都有福氣,住家也好,店舖也好,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點灰塵,每天還可看那數不清的車馬通過,聽那不絕於耳的清脆蹄聲。

  只有一點不大好受,住在這條街兩邊的,「迴避」的時候要比別處多得多。

  大晌午天兒,車馬少了點兒,可是不多久不是一隊馬就是幾輛車,車馬還都挺氣派。

  「正陽門」右邊兒,離城門口二三十丈距離有個賣酒的小酒館兒,招牌掛的是「京華」兩個字。酒館不大,生意挺好,一天到晚總是七八成兒,進進出出的,不側著身兒就非撞在一起不可。還沒吃的往裡走,酒足飯飽的往外走,總是有來有去的。

  可是有這那麼一個人兒,打一早起一直坐到如今晌午,等於在這家小酒館兒裡吃了兩頓,過了半天。

  這個人的座頭兒緊跟著門兒,面朝外,他能看見每一個進來的,每一個進來的也都能看見他。他能看見每一個進來的人的臉,要是誰有麻子,有幾顆,他能數得一清二楚。

  可是每一個進來的人卻看不見他的臉,沒別的,他頭上扣了頂寬沿兒大草帽,大半張臉讓帽沿遮了去。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看見他的臉,進門就彎腰,從下往上看,只是,看人那有這樣兒看的,誰吃飽飯沒事找這個麻煩去。

  那年頭兒做生意,講究的兩字和氣,尤其「北京城」裡做生意和氣是出了名,打個比方吧!進綢緞莊購買愧布料,進門哈腰陪笑,拿凳子奉茶遞煙,然後把一疋一疋的布搬到你面前讓你挑,有中意的不說,沒中意的絕不會不耐煩給你臉色看,衝你哈腰陪笑陪不是,只怪小號貨色不全,臨走還送你出門,只差沒給你僱車罷了。

  瞧,這種做生意的,那有不越做越旺的。做生意的本該如此,這才像做生意的樣兒。

  其實,到這麼個客氣地方,有幾個好意思空著手出門的?

  戴寬沿兒大帽的這位,打一早起坐到如今大晌午,酒館兒上下沒一個臉上有一點兒不痛快的,照樣的哈腰陪笑,慇懃周到,客客氣氣。

  這位頭戴這麼一頂寬沿兒大草帽,身上穿那麼一件合身的黑大褂兒,乍看,誰也難看出他究竟是個幹什麼的。不過,要碰上有心人仔細看看,他就會發現這位大帽黑衣客有點跟常人不同的地方。究竟那地方跟常人不同,可卻又說不上來。

  坐著坐著,夥計又過來了,哈腰陪笑說道:「這位爺,您等的朋友還沒到麼?您這位朋友住東城還是西城,那道街那條衚衕,要不要小的跑一趟給您催催駕?」

  大帽黑衣客開了口,話聲有點低沉:「謝謝,不用了,我再等他一會兒,他不來我就走了。」一頓,接著說道:「夥計,對門那家藥舖,恐怕是京裡首屈一指的大字號吧?生意挺好的。」

  那夥計眼也沒往街瞟,立即說道:「您說『泰安堂』?這家藥舖在京裡雖不是首屈一指的大字號,可是藥材道地,做生意實在,就拿參來說,道道地地的長白參,一點兒假也不摻,真格是價錢公道,童叟無欺,尤其這家藥舖的掌櫃會看病,十病九好,對於跌打損傷更有一套,三張膏藥一帖準好,不瞞您說,有些日子小的我端湯閃人扭了腰,就是讓對門這家藥舖的掌櫃一張膏藥給貼好的。」

  大帽黑衣客道:「那他不該是個生意人,而該是個良醫。」

  夥計道:「可不,您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那家藥舖的掌櫃他就常說,我不是個做生意的人,年輕的時候學醫,發下了濟世救人的宏願,今兒個我開這家藥舖也不為賺錢攢銀子,我仍然為的是濟世救人,上我的門兒看病的,有錢的我要幾個,沒錢的我一個不要,抓藥也是一樣,有錢的我要,沒錢的我奉送!

  「您聽聽,人家這是什麼胸襟,像個生意人麼?又是一般生意人所能比的麼?」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自古良醫如良相,這位掌櫃的令人敬佩,但不知姓什麼,大號怎麼稱呼?」

  夥計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陪笑說道:「小的只知道藥舖掌櫃他姓霍,別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大帽黑衣客道:「霍掌櫃的──」頓了頓道:「夥計,這位霍掌櫃的是本地人麼?」

  夥計搖頭說道:「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到小號來打雜兒的時候,對門兒就有這家藥舖,泰安堂是北京城裡的老招牌,老字號了。」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謝謝,給我算算帳,我要走了。」

  夥計道:「怎麼?您不等您那位朋友了?」

  大帽黑衣客道:「不等了,看來,他是失約了,或許有什麼事兒絆住了,我不能把一整天工夫全擱在這兒。」

  夥計道:「說得是,那您請等等,容小的到櫃上看看去。」夥計哈個腰快步走開了。

  轉眼工夫之後,夥計又來了,還帶來個人,是個穿件灰色大褂的瘦老頭兒,這位瘦老頭兒剛纔坐在櫃檯裡,不住地撥弄著算盤子兒,顯然他是這家小酒館兒的帳房。

  如今,他站在大帽黑衣客的桌前,袖著手,由那夥計哈腰陪笑衝大帽黑衣客說了話:「這位爺請借一步說話。」

  大帽黑衣客微微一怔,道:「借一步說話?什麼意思?」

  夥計道:「我們掌櫃的請您到後院喝杯茶去,茶能化食解酒。」

  大帽黑衣客聽的又復一怔,道:「你們掌櫃的認識我麼?」

  夥計道:「不認識,不過北京城這麼多賣酒的地兒,您能到小號來喝一盅,這總是緣,再說一回雖生,再有二回也就熟了,沒有這頭一回的生,永遠不會有第二回的熟,您說是不是?」

  大帽黑衣客道:「話是不錯,只是不必了,我心領,我既沒有喝醉,又沒漲得發慌,我還有事不打擾了。」他就要往起站,忽覺右腳面下落下一隻腳,跟塊鐵一樣,挺重,踩得他挺疼的,他笑了:「夥計,足下留情,我這雙鞋可是新的。」

  夥計沒說話。袖著手站在對面的瘦老頭兒,神情冷峻地開了口,話說得很緩,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朋友,終歸我們拿你當客人,客客氣氣的,要是過於小家子氣,到時候你會怪小號做的是粗暴野蠻生意。」

  大帽黑衣客忽然笑了,好白好整齊的一口牙:「長這麼大,這種事兒我還是頭一回碰上,老朋友,我要是非走不可呢?」

  瘦老頭兒聳聳肩,道:「那由不得你,朋友,我一伸手你就得躺在椅子上,除非你能躲過這一指,不過我要告訴你,我活了這麼大年紀了,到如今躲過我這指頭的還沒幾個!」

  大帽黑衣客道:「這兒這麼多人,帳房跟夥計聯手對付一個上門的客人,要讓人家瞧見了,今後你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瘦老頭兒冷冷一笑道:「這你放心,我有把握別人看不見,即使萬一讓別人瞧見了,我們鼻子下頭有張嘴,只說聲這位客人中了風,扶他到後頭躺躺去,保險誰也不會再問第二句。」

  大帽黑衣客又笑了,搖搖頭,道:「看來我是問了不該問的,問出了毛病,今後招子要放亮點兒,好吧!我跟二位上後院喝茶去。」臉微微一揚,衝著夥計道:「請把尊足拿下來帶路吧!」

  夥計轉眼望向瘦老頭兒,瘦老頭兒點了點頭,夥計轉身往後而去。

  大帽黑衣客俯身摸了摸鞋面,道:「這年頭兒掙錢不容易,好不容易買了雙鞋,剛穿上就讓人踩了一腳,可真讓人心疼。」

  他站了起來。

  瘦老頭兒一步跨到了桌子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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