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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一條頎長人影輕捷無比地掠進了一個廣大深沉的院子裏,這廣大深沉的院子裏到處黝黑一片,只有東邊面廊下一間精舍裏還亮著燈,在昏暗的月色下顯得十分寂靜。

  這頎長人影腳剛沾地,那間燈光外透的精舍裏立即傳出了一個清朗話聲:「哪位朋友屈駕枉顧?」

  那頎長人影當即答道:「您想過有誰這麼大膽。」

  精舍裏那清朗話聲「哦」地一聲道:「是你,是嘛,別人誰敢這樣進我這王府,進來吧!」

  精舍門很快地開了,燈光一瀉而出,當門而立的是榮親王玉珠,他仍是白天那身裝束,院子裏站的是李玉琪,他邁步走了過去。

  近前他微一欠身道:「又來吵您了。」

  榮親王玉珠道:「那你就別來了,我又沒派轎接你去。」

  笑著把李玉琪拉了進去,掩上了門,他凝目問道:「你把鮑天怎樣了,怎麼處置的?」

  李玉琪道:「陶然亭您去過麼?」

  榮親王玉珠道:「去過,怎麼?」

  李玉琪道:「那兒有一片沼澤。」

  榮親王玉珠眉鋒一皺,招了招手道:「坐,咱爺兒倆坐下聊。」

  李玉琪坐下了,眼一掃榮親王那書桌,書桌上放著一疊公文,李玉琪故意問道:「燈下夜讀,您幹什麼這麼用功?」

  榮親王玉珠笑道:「心畹整天價嘮叨我深夜不睡,怎麼,你也跟她一個鼻孔出氣,豈不聞展卷有益,活到老學到老。」

  李玉琪道:「您只掛個虛名,又沒什麼事兒,幹麼不白天看?」

  榮親王玉珠笑道:「別的不說,就拿你這位不速之客來說吧,我要是早上了床,豈不被你驚斷了好夢?你可知道,晚睡自有晚睡的好處,你聽聽,四野無聲,聲唯在樹間,這夜色又多美,還有比這時候看書更好的時候麼。」

  李玉琪笑笑說道:「您要這麼說,我就不敢置辯了……」

  「行了,」榮親王玉珠笑道:「咱爺兒倆別打哈哈別閒扯了,你這麼晚到我這兒來,必然有什麼要緊事兒,是什麼事兒,說吧?」

  李玉琪斂去了笑容,道:「我來稟知您一件事,也來證實一件事。」

  榮親王「哦」地一聲詫異地道:「你來告訴我什麼事,又來證實什麼事?」

  李玉琪目光一凝,道:「請您先告訴我,您是不是經常到北海瓊華島去。」

  榮親王玉珠臉色一變,旋即恢復平靜,搖頭說道:「厲害,不是經常,一十月也不過三五回。」

  李玉琪道:「您幹什麼去了?」

  榮親王玉珠道:「你既然知道其一,還用問其二麼?」

  抬手往書桌上一指,道:「那兒有一疊公文,全是跟這件事有關的,你可以看看去。」

  李玉琪坐著沒動,吸了一口氣,道:「玉珠叔,您可得小心提防,他們要行刺,一個是您,另一個是您那位未來的東床佳婿。」

  榮親王玉珠一怔,哦了一聲,旋即笑道:「怎麼說,他們要刺我?這可真叫大水沖到了龍王廟,就為我一個月三五回到北海去調教那一百個宮廷好手?」

  李玉琪搖頭說道:「還有別的理由。」

  榮親王玉珠道:「你沒告訴他們我是誰?」

  李玉琪搖頭說道:「沒有,您大概也不願意讓他們知道?」

  榮親王玉珠一點頭道:「你說著了,老神仙有我這麼一個徒弟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老神仙這個徒弟又回到京裏來當上了和碩親王這件事,知道的人更少,我是不願意讓人知道,那對他們沒好處,對我也沒好處。」

  李玉琪道:「玉珠叔,玉琪要直說一句,我相信老神仙不會願意讓您把他的絕學傳給沾個官字的任何一人?」

  榮親王玉珠道:「信我,玉琪,我教他們的沒一招是老神仙的絕學,因為宮裏並不知道我是老神仙的傳人。」

  李玉琪道:「真的麼,玉珠叔?」

  榮親王玉珠道:「難道你還不相信你玉珠叔?」

  李玉琪道:「那倒不是,我也不敢,只是您明智,既然他們不知道您是老神仙的傳人,他們便沒理由找上您,您以為然否?」

  榮親王玉珠呆了一呆,道:「也許在他們眼裏,德家的人所學不錯,在這個圈兒可以稱得上高手……」

  李玉琪道:「玉珠叔,這件事開始多久了?」

  榮親王玉珠道:「還不到三個月,怎麼?」

  李玉琪道:「我擔心再過一個時期他們就會讓您拿出老神仙的絕學來,萬一我料到了,到那時候您怎麼辦?」

  榮親王玉珠臉色微微一變道:「這個……我從來沒想過……」

  李玉琪道:「您該防著點兒,我剛說過,他們要不知道您是老神仙的傳人的話,便沒理由挑上您,您知道,泰齊一身所學不俗,至於他們認為德家人在這個圈子裏尤稱高手一說,我不敢苟同,事實上打從當年至今,宮廷裏不會要外來的好手。」

  榮親王玉珠沒說話。

  李玉琪道:「不能找個藉口辭掉麼?」

  榮親王玉珠淡然一笑,搖頭說道:「玉琪,壞就壞在辭不掉,甚至我不敢說個不字。」

  李玉琪心頭一震:「他們以老人家為脅……」

  榮親王玉珠笑了笑,笑得十分淒涼沒說話。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玉珠叔,您要知道,這樣下去您事事都要聽人家的,而且沒個完,沒個了,您不能有自己的意思。」

  榮親王玉珠道:「玉琪,我不比你糊塗。」

  李玉琪道:「玉珠叔,這是誰的主意?」

  榮親王玉珠道:「大貝勒泰齊的力薦。」

  李玉琪兩眼一睜,道:「此人好陰,也夠狠毒的。」

  榮親王玉珠笑笑說道:「你才知道啊,玉琪。」

  李玉琪兩眼之中閃過兩道懾人的寒芒,沒說話。

  榮親王玉珠目光一凝,道:「玉琪,我可不許你伸手。」

  李玉琪目光一凝,道:「玉珠叔,您打算忍到何時,又打算受到何時?」

  榮親王玉珠淡然說道:「德家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別人不知道你該知道,再說,萬事我不能不為老人家的安危著想。」

  李玉琪道:「您既然這麼說,我就不敢再說什麼了,您請辦您的公事,我告……」

  「辭」字未出,他跟榮親王玉珠兩對眼裏同閃寒芒,一起轉眼向外,榮親王玉珠道:「這又是哪一位?」

  李玉琪道:「不會有第二個玉琪的,您要是放心讓玉琪待在這兒,您請從後窗出去照顧大格格去。」

  榮親王玉珠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我把照顧心畹的差事交給你。」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沒說話,閃身撲向後窗,輕捷異常從後窗穿了出去,點塵未驚。

  他出精舍後衡轉眼而便到了畫廊的盡頭,一眼瞥見一條頎長人影鷹隼一般地摸向後樓,身法之高,可以算得上罕見,與此同時,他也看清了那人是誰。

  他當即淡然沉喝說道:「閣下,那兒住的是內眷,別亂闖。」

  那人一驚停身,霍然轉了過來,是金少樓,他居然沒有蒙面,他一見是李玉琪,當即便是一聲驚喝道:「是你……」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不錯,熟朋友了,是麼,金老闆?」他一邊說話,一邊邁步走了過去。

  金少樓站著沒動,銳利目光逼視著李玉琪一眨不眨,暗暗說道:「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兒。」

  李玉琪道:「其實金老闆應該想得到的……」他離金少樓一丈停了步。

  金少樓一點頭,冷笑說道:「不錯,你說對了,我該想得到的,姓李的,你是來送信兒的,還是來賣命的?」

  李玉琪道:「兩者都是,我總不能送個信兒就走,是不,金老闆?」

  「當然。」金少樓道:「那不但無功,反而會要腦袋,那位榮親王給了你多少獎賞?」

  李玉琪冷冷一笑道:「重重的一筆,足夠一個八口之家吃喝一輩子的,珍珠瑪瑙,貓兒眼,外帶成疊的金葉子,金老闆要不要開開眼界?」

  金少樓冷笑一聲道:「不了,留著給你李爺的列祖列宗買紙燒吧。」

  李玉琪眉鋒一皺,道:「君子絕交,不出惡言,金老闆頂天立地奇男子,怎麼也學起那罵街的潑婦來了,不怕有失身分麼?」

  金少樓臉上一紅,倏而轉白,眉宇間騰起一片煞氣,望之怕人,他冷笑說道:「山不轉路轉,咱們有緣,今後總會常碰面的,今兒晚上我來了,你也在這兒,咱們廢話少說,把這兒養的護衛統統叫出來吧,咱們……」

  只聽一個清朗話聲傳了過來。

  「小伙子,你錯了,我這府裏沒有一個護衛。」

  夜色裏,精舍兩扇門大開,燈光外瀉,背著手,灑脫異常地緩步走出了榮親王玉珠。

  金少樓目光一凝,冷然問道:「你是……」

  榮親王玉珠含笑說道:「小伙子,你找的是誰?」

  金少樓為之一怔,道:「你就是榮親王?」

  李玉琪笑道:「金老闆要刺榮親王爺,如今榮親王爺當面金老闆居然不認識,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金少樓臉色一變,冷笑說道:「那最好不過,我還當他是個腦滿腸肥,一臉庸俗衰相的糟老頭子呢,原來是個……」倏地住口不言。

  榮親王玉珠含笑說道:「我長得還不賴,是不是,小伙子?」

  金少樓冷哼一聲道:「一旦伸腿瞪眼咽了氣,好賴都是一具臭皮囊。」

  榮親王玉珠輕擊一掌道:「好話,小伙子這句話發人深省,令人擊節嘆賞,我聽這位李侍衛稱呼你金老闆,你大概就是那位往日紅透了半邊天的梨園名生角金少樓,是麼?」

  這話連李玉琪都聽得一怔,他記得他從沒跟他這位玉珠叔提過金少樓兄妹,也沒提過那個戲班子。

  金少樓冷笑一聲道:「不錯,我就是金少樓。」

  榮親王玉珠道:「我是個地道的戲迷,雖然常在宮裏看那些供奉的名角唱戲,可是我總覺得他們的藝術還淺,對金老闆你,我是久仰,聽說『伐子都』、『飛虎山』、『挑滑車』、『長阪坡』,都是你金老闆的拿手絕活兒,氍毹造詣之深,當今生角之中還沒人能比,可惜我一直抽不出工夫到天橋去飽飽眼福……」

  金少樓冷冷說道:「今夜你總算見著我了。」

  榮親王玉珠搖頭說道:「那不同,我要看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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