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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十七章

  黃昏的洞庭湖,特別的美。

  晚霞,為八百里浩瀚的煙波,塗上絢爛的一抹!萬道霞光裏,鴉背夕陽,漁歌傳送,歸帆點點,美得寧靜,也美得不帶人間一點煙火味。

  委實是風月無邊,水天一色。

  瞧!

  二三老農荷鋤,四九漁夫背網,踏著晚霞山遠而近,那炊煙四起的處處家門──那有婦人童子依扉盼望迎候的家門,農村、漁鄉,一般地樸實,知足而常樂,無憂無慮。

  如果那些武林人物能到這兒來住一個時期,準保他們再也興不起爭強好勝、較長論短之心了。

  這時候的洞庭,委實美而寧靜。

  除了幾片歸巢鳥啼,幾聲歸舟槳櫓,幾聲遠遠的唱晚漁歌,幾聲滿載而歸的歡悅笑語,再難聽到別的。

  除了萬道霞光,四起炊煙,點點歸帆,歸途中的荷鋤老農,負網漁夫,再也難看到別的。

  但就在這一片美得出奇的寧靜中,骨地裏,君山之上,劃空響起一聲如龍吟似鶴唳的清越長嘯,嘯聲裂石穿雲,直逼長空,歷久不絕。

  就這麼一聲,當嘯聲漸弱漸散時,一切又歸於原有的寧靜。

  就這一聲嘯聲的發起處,是君山的最高處。

  君山的最高處,霞光照耀下,雪白儒衫飄飄,飄逸瀟灑,脫拔出塵,震衣欲飛地站著一個書生。

  書生,正是那宇內第一奇才,南宮逸。

  霞光,由南宮逸的身左照射過來,把他瀟灑頎長的身影,拖得更長,靜靜地映在一片黃土之上。

  南宮逸身左,是下臨洞庭煙波的斷壁懸崖。

  身右,是登臨這君山最高處的一條荒涼小路。

  身後,是一片雜草。

  身前,南宮逸身前,卻是三堆黃土,三座新墳。

  墳前,沒有石鐫墓碑,卻各放著一束野花。

  墳前,也沒有香燭,卻插著幾根柳枝。

  南宮逸就面對著這三座新墳而立,臉上的神色,是歉疚,是痛苦,是哀悼;目光黯淡,口中喃喃:「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南宮逸引以為咎,所以,我找了這塊地方,親手埋葬了三位……」

  「這個地方,上接蒼穹,下臨洞庭,遠近盡收眼底,加上這八百里浩瀚煙波為伴,該是最佳的安息處……」

  「三位是在別人較長論短、恃強爭雄的心理下,無辜犧牲的……」

  驀地裏,他挑起雙眉,目中電閃寒芒。

  適時,一縷輕淡黑煙,捷如閃電,隨風飄上這君山最高處,停在南宮逸右側五六丈外。

  如鬼魅,似幽靈,輕煙歇處,一個黑衣人冷然佇立,不言不動,目中暴射複雜莫名的異采,逼視著南宮逸。

  南宮逸倏斂威態,恍若未覺,繼續喃喃地哀禱,話聲雖輕微,卻字字如重鎚:「其實,為人者何苦!石火光中,爭長競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偌大世界,百年一瞬,死後僅佔寸土,何必與人爭一日之高下……」

  「再說,狐眠敗砌,兔走荒臺,盡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矜名不如逃名趣,多事何如省事鬧,念此,也該令人有所……」

  他這有所為而發的哀禱至此,黑衣人一襲黑衫無風自動,突然仰天縱聲狂笑,許久,笑聲始住,冷冷說道:「多謝教我,你說完了麼?」

  南宮逸聽若無聞,看都不看他一眼,卓立不動,繼續喃喃致哀,話聲,卻低得不可復聞。

  黑衣人目中厲芒一閃,陡挑長眉:「南宮逸!」

  南宮逸仍沒理他。

  黑衣人慘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冷酷殘忍之色,緩緩舉起右掌……

  南宮逸卓立如一尊石像,任憑風吹得衣袂狂飄,拍拍作響,他卻始終動都不動一下。

  黑衣人臉上冷酷殘忍之色更濃,右掌已拍至腰際,眉梢一挑,就要拍出,但,倏他,他卻又沉腕收掌!身形一陣輕顫,冷冷說道:「『絕情掌』下,當者屍橫,從無活口,你明知厲害,而視若無睹,無動於衷,看來,我還是低估你了!你那鎮定功力較昔年有增無減,依然高我一籌。南宮逸,這第一陣我認輸就是,你可以停了。」

  南宮逸仍未馬上答理,半晌,才緩緩轉過身子,目中冷電威棱直逼黑衣人,冷然發話說道:「你來了?」

  黑衣人答得不帶一絲感情,說道:「我來了,你在這君山的最高處引吭長嘯,難道不是為了找我麼?」

  南宮逸未答反問,道:「你不也在找我麼?」

  黑衣人道:「不錯,但你怎知我還沒離開洞庭?」

  南宮逸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試試你我的運氣。」

  黑衣人道:「如何?」

  南宮逸道:「你我運氣都不錯。」

  黑衣人道:「我認為我的運氣更好。」

  南宮逸道:「是麼?」

  黑衣人道:「當然。」

  南宮逸道:「我想聽聽……」

  黑衣人截口說道:「你應該很明白。」

  南宮逸淡然一笑,道:「你那麼有把握?」

  黑衣人道:「你該知道,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南宮逸目光深注,道:「你的性情,跟昔年沒什麼兩樣。」

  黑衣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恐怕一輩子也改不了啦。」

  南宮逸眉梢一挑,道:「你怎知我在找你?」

  黑衣人道:「因為你找人的方法好。」

  「是麼?」南宮逸道:「你那找人的方法也不錯。」

  黑衣人道:「你更該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只求達到目的,向來不擇手段。」

  南宮逸道:「『三湘四虎』何辜?」

  黑衣人冰冷的兩字答話,益顯殘酷:「該死!」

  南宮逸雙眉一挑,道:「只因為他三個沒說你是天下第一人。」

  黑衣人神情一震,道:「你知道了?」

  南宮逸道:「不錯。」

  黑衣人眉宇間掠過一片殺機,道:「那倖留一命的東西說的?」

  南宮逸道:「你的本意,不就是要讓我知道麼?」

  黑衣人冷然點頭:「不錯。」

  南宮逸道:「那你還發什麼狠?」

  黑衣人不理所問,道:「那該死的東西呢?」

  南宮逸道:「為我已喪三命,你認為我會讓你再殺第四個麼?」

  黑衣人道:「你認為我找不到他嗎?」

  南宮逸道:「我沒那麼說,不過,我認為你殺了他跟殺死那三個一樣地顯不了英雄,功力懸殊,勝之不武,徒增羞辱!」

  黑衣人目中寒芒一閃,道:「那麼,你認為我殺了誰方顯得英雄?」

  南宮逸淡然說道:「無論殺了誰,都顯不了英雄。」

  黑衣人嘴角浮現一絲詭笑:「你是怕死?」

  南宮逸淡然說道:「你該知道,我生平從不知怕為何物,怕死我也不找你了。」

  黑衣人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是我。」

  南宮逸道:「右手缺一小指跟那獨門『絕情掌』瞞不了人。」

  黑衣人臉色一變,道:「想不到我這殘缺一指的右掌,倒成了表記……」

  臉色一寒,目中暴射仇火殺機:「你可還記得,我這右小指是怎麼樣斷的?」

  南宮逸道:「我沒忘記。」

  黑衣人道:「說說看。」

  南宮逸道:「有這必要麼?」

  黑衣人獰笑說道:「你引以為恥?引以為榮?」

  南宮逸淡然道:「你錯了,我絕沒把它放在心上。」

  黑衣人道:「那麼,何妨說說?」

  南宮逸道:「你一定要聽?」

  黑衣人道:「你多此一問。」

  南宮逸道:「你自己砍斷的。」

  黑衣人道:「十指連心,沒人願意自殘肢體。」

  南宮逸道:「你還要我說理由?」

  黑衣人道:「不錯。」

  南宮逸說得毫不在意,道:「為無雙。」

  黑衣人緊逼一句:「為她怎地?」

  南宮逸淡淡說道:「斷指示愛,矢志不移。」

  黑衣人目光緊緊凝注南宮逸,詭笑說道:「這表示什麼?」

  南宮逸泰然說道:「表示你對無雙的癡情。」

  黑衣人詭笑更濃,道:「怎麼樣?」

  南宮逸道:「不怎麼樣,愚蠢,太不值得。」

  黑衣人勃然色變,目閃寒芒:「南宮逸……」

  南宮逸淡然截口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認為你做得對麼?」

  黑衣人默然不語,但旋又說道:「我斷指示愛,表明心跡,這也不能算錯。」

  南宮逸冷笑說道:「那麼,結果呢?你又得到了什麼?」

  黑衣人慘白的俊面上,驟起一陣抽搐,啞聲說道:「你知道為什麼。」

  南宮逸道:「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黑衣人神色一轉淒厲,厲聲說道:「我要你說。」

  南宮逸淡然說道:「那你是找罵。」

  黑衣人身形一陣顫抖,兇態倏斂,唇邊浮現一絲悲慘淒苦笑意,望之竟又令人憐憫、心酸,喃喃說道:「不錯,我是在找罵,多少年沒挨過罵了,放眼宇內,也只有你跟她罵過我。我當然知道得更清楚,對自己,哪有不清楚的?我冷酷、多疑、好妒、陰沉,而且不如你一身傲骨,有大丈夫氣,也不比你是宇內第一奇才,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理由,唯一使她對我不屑一顧的理由,只有一個,那是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對手,唯一的勁敵,知道麼?就因為你,就因為你……」

  他越說越是激動,慘白的臉上,一片鐵青,雙目赤紅,嘴角滲血,神色淒厲,猙獰可怖,終於,他說不下去了。

  再說下去,只怕他會瘋狂,立即殺人……

  南宮逸靜靜地望著他,一語不發。

  口雖不言,但那一雙目光中,卻將心中的不忍、憐憫,以及不該有的歉疚之情,流露無遺。

  良久,良久,黑衣人才漸漸恢復平靜。

  南宮逸也開了口,道:「這想必就是你要找我的原因?」

  黑衣人神色猛然又轉淒厲、猙獰,咬牙點頭:「不錯,我要雪恥,我要洩恨。」

  南宮逸道:「什麼叫恥?什麼叫恨?我認為你該捫心自問,檢討自己,反省自己,在責人之前,最好無責己。」

  黑衣人獰笑道:「你這種話,我聽過不少次了。」

  南宮逸道:「忠言逆耳,不知悔改,千百次也不嫌多……」

  黑衣人道:「千百次也沒有用!」

  南宮逸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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