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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錢老實一愣,瞇縫著一雙老眼,仔細打量了一陣,又笑了,這回答得不太自然,有點尷尬:「原諒小老兒老眼昏花,認不得您相公……」

  本難怪,這門生意暮迎南北、朝送東西,來往的客人,多得不可勝數,哪能夠有那麼好的記性?

  書生沒在意,笑了笑,道:「錢老闆試著想想看,六七年前有個病書生承蒙照顧……」

  「叭」地一聲,錢老實一掌拍上自己後腦,直著老眼,滿臉驚惶之色,指著書生叫道:「對啦,想起來啦,您瞧小老兒這記性有多壞!咳,咳,到底人老了,不中用了,您可不就是那位呂相公!臨走還賞了小店一把大金葉子,多虧了您相公,不說小店能靠您的賞賜支撐至今,就是小老兒一家這輩子吃也吃不完,您請坐,請坐!」

  伸手就往櫃檯裏拉。

  這下連心也不涼了,而且還滿透著熱和勁兒。

  書生沒做聲,面帶微笑,由他拉進櫃檯。

  進了櫃檯,錢老實回頭一瞪眼,衝著伙計,低聲喝道:「還站在那兒愣個什麼?還不趕快端茶去!」

  伙計正瞧熱鬧瞧直了眼,聞言應了一聲,掉頭便往裏跑。

  老闆捧了鳳凰,他還敢怠慢?

  坐定,錢老實分外地熱誠,抬起一雙老眼,望著書生,問道:「相公,六七年沒見,您一向可好?」

  書生欠身笑了笑,道:「託福!」

  錢老實嘆了口氣,滿臉激動之情,道:「相公,不瞞您說,這六七年來,小老兒可一直沒能安過心,一直愁著不知相公家住何處,沒法兒報恩……」

  書生笑道:「錢財是身外物,區區幾片金葉,談得上什麼恩?錢老闆要報恩,我昔年病中多蒙照顧,這恩又如何報?」

  錢老實一整臉色,雙手連搖:「相公,您可千萬別這麼說,帶病住店,小店端湯奉茶,煎藥跑腿,乃是分內事,您越這麼說,小老兒可就越感不安了。」

  「彼此!」書生笑道:「咱們都別把當年事掛在口邊,成不?」

  錢老實搓了搓手,咧嘴張口笑了,那是感激,遂又改變了話題:「相公這六七年來,都在哪兒?」

  書生道:「我這個人生性好動,在家閒不住,到處亂逛。」

  錢老實說:「六七年工夫,相公定然走了不少地方吧?」

  書生道:「不多,每到一個地方,我總會住一個時期,這六七年工夫,住的時候比走的時候多得多。」

  錢老實笑了笑,剛要張口。

  書生已然又道:「六七年來,東逛西逛,把什麼事兒都忘了,半個月前,我才突然想起我當年寄存在錢老闆這兒的那件東西……」

  錢老實猛然站起,一揖至地,滿臉惶恐、歉疚、羞慚,望了望書生,囁嚅說道:「相公,小老兒該死,該死……」

  書生神色泰然,道:「怎麼,莫非那件東西丟了?」

  錢老實一張老臉脹得通紅,低下頭,半天沒開口。

  書生眉梢微挑,道:「錢老闆,你是主,我是客,天大的事請坐下來談。」

  錢老實連連搓手,猶豫未坐。

  書生道:「錢老闆,你要這樣,我怎好坐著?」

  錢老實只得坐下,但如坐針氈,至為不安。

  書生舉目深注,又道:「錢老闆,我不會在意,丟了就算了……」

  「相公!」錢老實抬頭說道:「那件東西,不是丟了……」

  又住口不言。

  書生訝然說道:「那是怎麼回事?」

  錢老實一整臉色,道:「相公,這總不能不說,小老兒說了之後,您看要怎麼辦,小老兒隨您了,絕不會有一句怨言……」

  頓了頓話鋒,接道:「話,該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有位出家人投宿小店,她無意中看見了相公寄存的那方石硯,視為珍寶,驚問來處……」

  書生插口說道:「錢老闆告訴她了?」

  錢老實點頭說道:「小老兒不得不說,只因為她不惜重資,要購買此硯。」

  書生淡淡笑道:「這出家人很識貨,錢老闆賣了?」

  錢老實頭搖得像貨郎鼓,脹紅了臉,急道:「小老兒不是那種貪財人,何況東西是相公所寄存。」

  書生微微點頭,道:「那麼是……」

  錢老實說道:「她聽小老兒說明來處,並堅拒出售後,也就作罷。當晚就在小店住宿,豈料第二天她竟不告而別,房裏留了字,另外還留下一件東西。留字說,石硯是她故人之物,為不願落入外人之手,她還是取去了,以物易物,她留下這件東西作為抵償,小老兒吃驚之下,趕回自己房中檢視,相公所寄存的那方石硯果然不見了……」

  「故人之物」,好藉口!

  不過,還留下東西作為抵償,這人還算不錯。

  書生點頭笑說道:「我明白了,錢老闆,這不能怪你,是那萬石硯該丟,能落入識貨雅人手中,也稱得上物得其主了……」

  望了錢老闆一眼,接道:「那出家人留下了什麼做抵償?」

  錢老實道:「容小老兒取來。」

  站起走出櫃檯,直奔後院。

  須臾,急步奔回,雙手捧定一物,恭恭敬敬遞向書生,那是一方雪白玉佩,上鐫一鳳翱翔,毫無瑕疵。

  行家一看便知這方玉佩價值連城。

  以一方價值連城的玉佩,易一方頑石所造石硯。

  乍聽起來,這出家人糊塗、愚昧、傻得可以。

  由此,也足見這出家人是個雅人。

  書生只一入目玉佩,立刻神情震動,變色而起,出手如電,一把接過玉佩,有點像搶,急聲道:「錢老闆,那留話字條呢?」

  錢老實看書生那模樣、神情,心裏嚇了一大跳,道:「怎麼,相公,有用麼?小老兒當時一氣給撕了。」

  這倒乾脆!

  書生「哦」了一聲,默默不語。

  但旋即就說道:「錢老闆,那出家人是僧,是道?」

  錢老實道:「是個年輕道姑。」

  她怎會懷有愛妻貼身之物?

  玉佩上鐫一鳳翱翔,那正是愛妻「天香玉鳳」表記。

  書生想了想,向著錢老實一笑說道:「一方石硯換一方玉佩,我得已償失,也很划得來,算了,錢老闆,這件事不必再提了,有空房間麼?」

  他不是不住店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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