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方玉 > 九轉簫 | 上頁 下頁


  立感呼吸困難,一口真氣,再也提不上來,踉蹌後退一步,身不由己的往地上跌坐下去。

  宮裝女郎再也沒去瞧他一眼,突然轉過身去,盈盈秋水,隱隱射出怨毒之色,水袖揚起,直向大樹下睡熟了的孩子拂去!

  黑煞游龍瞧得大駭,大吼一聲:「你不能傷她……」

  拼盡全力,從地上一躍而起。但這一喝一躍,勉強聚擺的一口真氣,又驟然散去,「啪噠」一聲,重又跌倒地上,人也跟著昏了去。

  宮裝女郎回頭輕笑一聲,道:「桑老爺子,再見啦?」

  語聲依然那麼嬌柔,那麼甜脆,纖弱苗條的人影,款款而行,離開了山麓。

  夜色中,傳來了她宛轉淒涼的歌聲:「浣花溪上浣花谷,浣花谷裏浣花宮;宮中少女日浣花,花開花落怨春風……」

  ***

  洛陽為古時的中州,是我國有名的古都。

  城在黃河支流的洛水北岸,居漚、澗兩水之間,背依北郊,前臨伊水,左嵩右嶠,地勢險要,為古來兵家必爭之地。

  「畫樓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這是唐代大詩人王維「洛陽女兒行」中的詩句,原是形容洛陽富貴人家的女兒日常起居,但也勾出了古時洛陽的豪華。

  橫跨洛水上的天津橋,足有兩里來長,初建於隋朝大業元年,當時僅以鐵纜連環浮舟,搭成的一座浮橋,直到宋代,才改建為石橋,在當時可說是一件巨大的工程,一望平坦,雄偉壯觀。

  唐劉希夷形容此橋,有「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之句,北岸沿橋兩邊,商店林立,攤販集中,尤以夜市為盛。每當華燈初上,行人如織,茶館酒肆,一片喧嘩,熱鬧是夠熱鬧了。但這一帶,都是販夫走卒和出賣勞力的苦哈哈們的遊樂場所,也是江湖下五門的集中之地,許多自命高尚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

  這不過是一般的情形但也有例外,不是嗎?每天夜市上場,就有一位紳士模樣的老者,踱著四方步,倘佯在天津橋邊!有時也會在練把式、賣膏藥的攤上駐足瞧瞧,清癯的臉上,經常掛著笑容,人倒是挺和氣的。到這裏來的人,差不多全是褐衣短靠的朋友。

  初時,大家看到這麼一位身穿天藍團花緞袍的老紳士,居然光臨到這種地方來,都覺得十分驚奇。後來,日子長遠,才知他是城裏大大有名的薛神醫!

  洛陽城裏許多官紳富豪,家裏太太小姐生了急病,除非上門求醫,否則就是用八人大轎去抬,也休想請得動薛神醫,但他卻每晚都要到天津橋來散步。這時候,只要有人遇上急症,求他診治,不用請,他都會跟著你去,連藥都奉送。

  薛神醫三個字,在這一帶,當真是響上半邊天。有人說他每夜到這裏來,是喜歡天津橋的夜景;也有人說他曾在橋上遇到過神仙,他的丹方是神仙傳授的,所以靈效如神。尤其是後者,幾乎眾口一詞,婦孺皆知,但焉知薛神醫是在等一個人?

  薛神醫從蘇州搬到洛陽來,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黑煞游龍桑九留下一個男孩,抱走了他的掌珠,臨走說的一年之後,在天津橋等他的約期,他依約趕來了,但並沒遇上黑煞游龍。如今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黑煞游龍依然杳如黃鶴。據說就是從那年起,連江湖上,也絕了這位怪傑的蹤影。

  黑煞游龍縱非正道中人,但武林人物素重信諾,何況也還留下一個故人之子,薛神醫堅信他不會爽約,除非黑煞游龍已經物故。薛神醫仍然每晚要到天津橋邊走上一趟。

  他現在已經不是完全為了盼望女兒回來,一半是以期待故友的心情,希冀這位救命恩人,能夠平安無恙,趕來洛陽。

  當然,他一半也是私心,黑煞游龍留下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當初,他是為了報答恩人,也為了自己女兒,悉心替他醫治。那時,老夫婦驟失掌珠,換來了一個男孩,在聊勝於無的心情之下,也正好增補了心頭空虛。

  十二年來,薛神醫夫婦,早已把這孩子當作親生兒子。十八歲的薛少華,不但長得有如臨風玉樹,俊朗秀發,而且穎慧過人,薛神醫把自己的醫道,和得自武林名家的一招一式,莫不傾囊相授,少華這個名字,原是孩子身上佩著的金鎖上,鐫有「少華周歲」字樣,自然是孩子的名字,薛神醫夫婦,也就以少華呼之。

  至於姓薛,還是後來的事,黑煞游龍第一年沒來,第二年又沒來,孩子自然而然的姓了薛。當然,其中內情,孩子是不知道的。現在薛神醫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每晚要到橋上去等,希望遇到黑煞游龍的時候,先和他商量商量。

  薛神醫住在南大街底,那是一所古老的大宅,大門雖然對著大街;但這一帶全是住家,地勢亦極僻靜。門前當然不會有清溪迴繞,綠樹成蔭,可是他兩扇黑漆大門上,依然貼著灑金對聯,依然寫著那一手龍飛鳳舞的字體,和兩句數十年不易的聯語:「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

  這是第十二年的春天,二月初頭,上弦月在淡淡的雲層中,已經露出了一彎眉月。

  夜風輕拂,夜色顯得有些昏暗!

  這時正有一個藍袍老人,背負著雙手,踽踽出門,安步當車,沿著南大街走去。

  那是薛神醫,又在晚餐之後,出來散步了,十二年如一日,他始終懷著一顆期待的心,要到天津橋去走上一趟。年歲不饒人,他縱然十分健朗,但後影已顯出有些龍鍾!

  龍鍾人影漸漸去遠,漸漸在夜色中消失,但在他身後,卻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冷笑!

  這聲冷笑,薛神醫當然沒有聽到,附近不見人影,自然也不會有其他的人聽見。

  只是這聲冷笑,在寧靜的夜風中,還帶著一絲凜人的陰森!

  薛氏醫廬大門前,隨著冷笑,多出了一個人。

  昏暗的星月之下,那是上個瘦高黑衣怪人,一張慘白的馬臉,雙顴突出,兇睛閃動,唇角還留著一絲冷酷、桀驁,和得意的猙獰笑意。倏地,他右手袍袖揚起,從袖中飛出一張輕飄飄的狹長紙條,筆直朝大門上射去。

  就在黃紙條快要和大門接觸之際,又是五點黑影,連珠射出,但聽一陣「奪」「奪」輕震,黃紙條不偏不倚,釘上了大門正中。

  紙條上端,釘著五寸來長的小小鋼拐,圍成一簇。狹長的黃紙條,在夜風中輕輕拂動,上面依稀有字,只不知寫著些什麼。

  黑夜人目中兇芒一閃,笑得得意:「薛道陵,你回來自己瞧吧!」

  話聲方落,大門適時開啟,一名老蒼頭模樣的人手中提著一盞燈籠,探出頭來,笑嘻嘻的招呼道:「尊客可是患了急症,找老主人來的?裏面請坐,老主人就回來的。」

  黑夜人原已轉過身子,正欲離去,聞言霍然旋身。

  他因出聲招呼的老蒼頭,就在自己身後兩丈內發話,自己竟會毫不察覺,心頭微生凜意,雙眼兇芒暴射,注定老蒼頭,一陣打量。

  只覺對方老態龍鍾,並不起眼,對一名傭人,自然不便下手,這就冷冷一笑,說道:「不用了。」

  老蒼頭奇道:「方才打門的就是尊客了,我明明聽你敲了五下,咱們老主人,幾十年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急症快死的人,才連叩五下大門,尊客要是有同伴生了急症,還等是老主人回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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