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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六章 義保謫臣

  他又觀察了數日,得知常來與謝遷下棋的道人法號無生,面目看來頗有點眼熟。他想了半天,才想起這無生道人原來卻是自己的舊識,東廠囚犯李東陽!他原是進士出身,後來被人無端栽了個貪贓的罪名,落入廠獄成為囚犯,一關便是五六年,生不如死,家人幾乎散盡家財,也未能救出他來。楚瀚當時和何美、王吉合夥幹「贖屍」的勾當,這人便是他們第一個選中以假死脫身的囚犯。聽說他離開廠獄之後,便攜家帶眷悄然離京而去,不料卻來到了武漢,出家作了道士。

  楚瀚心中思量:「謝公不識得我,自然不會聽信我的言語。或許通過李大人去勸他,能讓他躲過這一劫。」

  當天夜裡,楚瀚悄悄來到無生道士所住的道觀,潛入內室,往窗內望去,見到無生道士並不在念經打坐,卻在燈下讀書。楚瀚在外敲了敲門,無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進來換茶,未曾回頭,只說了聲:「進來。」

  楚瀚推門而入,低頭垂手而立,說道:「道長,小人楚瀚,有事求見。」

  無生道士聽了,一驚回頭,待看清他的臉面,登時跳了起來,臉上又是驚愕,又是歡喜,說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問道:「道長近來可好?」

  無生道士快步走到門邊,往外張望,關上了門,又轉身關上了窗戶,回過身來對著楚瀚,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恩人!東陽日夜感念您的恩情,無敢或忘!」

  楚瀚絕未料到他竟會對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連忙扶他起來,壓低聲音說道:「李大人快別折煞小人了!小人這回來,是有事情想請李大人幫忙。」

  李東陽道:「但教恩人吩咐,東陽一定竭心盡力,在所不辭。恩人快請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萬別再稱我恩人了,小人擔當不起。」李東陽不肯直呼其名,便稱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團上坐下了,楚瀚問起李東陽的近況。李東陽歎道:「東陽能保住一條命,重獲自由之身,已是心滿意足。如今我將家人都接來了武漢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隱姓埋名,只盼能安度餘生罷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擔心。當年的事情,廠獄中一把火,早將囚犯名冊燒了個乾淨,無從查起。我也已離開東廠,另求營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絕不會再有人來追查。」

  李東陽聽了,略鬆口氣,又問道:「楚小兄弟卻為何來到武漢?有什麼東陽能幫得上忙的,儘管吩咐。」

  楚瀚問道:「大人可識得謝遷謝大人?」李東陽點頭道:「謝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離開廠獄後,輾轉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辦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來暗中觀察謝大人,打算伺機出手對付。梁公公說了,不是下毒,便是羅織個罪名,將謝大人下入廠獄,免得謝公公往後有機會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對。」

  李東陽聞言,臉色大變。楚翰又道:「我來到武漢後,見到謝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謝大人避過這一劫。」

  李東陽聽了,凝望著楚瀚的臉,許多往事陡然浮上心頭。他幼年時曾是個名聞天下的神童,四歲便會寫字,曾在景帝面前書寫「龍、鳳、龜、麟」四個大字,景帝龍顏大悅,特准他進順天府學讀書。十七歲時,他考中了英宗朝的進士,宦途一帆風順;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當道,無端陷害於他,竟受冤下入廠獄,從此天崩地裂,命運逆轉,從天之驕子淪為廠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記得約莫三年前,一夜他獨自躺在廠獄的角落裡,忍受著刺鼻的臭味、滿地的蟲蟻和濕冷的石板地,正想著該如何自我了斷,結束這獄中無止無盡、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見一個瘦小的身形來到柵欄之前,手中拿著掃帚鐵鉗,顯然是個來清理穢物的雜役。但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雜役頗為不同,他腳上系著鐵鍊,也不知是雜役還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時極為用心,不但將糞罐尿盆收拾乾淨,更將牢房四下打掃了一番,最後來到他的身邊,用清水替他洗淨腿上被腳煉刮出的一道道血跡斑斑的傷口。

  李東陽當時萬念俱灰,一心求死,但這少年的奇特舉止卻讓他改變了主意。之後數月,這少年每日都來清理他的牢房,照顧他的傷勢,認真細心,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仍是個人。他入獄多年,這是第一次有人將他當人看待。李東陽極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這還不是我人生的盡頭,或許我該活下去,等待離開這人間煉獄的一日。

  夜深人靜時,他曾抓著那少年獄卒的手,向他述說自己當年受到景帝賞識的往事,以及高中進士的榮耀;也吐訴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獄後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較,實是雲泥之別。他曾對那少年獄卒說道,此生若能重獲自由,他一切都看開了,不再汲汲於功名利祿,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

  那乾瘦的少年蹲在牢獄一角,默默地聽著,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見到這樣的眼神,李東陽當時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幾刻,多撐幾日。

  一年之後,當楚瀚悄悄來找他,向他訴說裝死逃獄的計策時,他一口便答應了,心中沒有絲毫懷疑。他甚至請楚瀚傳話給自己的妻子,要她拿出最珍貴的傳家之寶,一幅唐代書法大家顏真卿的真跡《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變賣了將銀兩全數交給楚瀚。

  然而楚瀚卻不肯收。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夥子,似乎對金錢沒有什麼興趣,只搖搖手,說他只收定價十兩銀子,不需要更多。那天晚間,楚瀚和另兩個獄卒合力將他放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頭旁留了個通氣口,便命仵作將他抬了出去。

  李東陽在棺材中搖搖晃晃,悶熱難受,但心中卻出奇地平靜,他想像自己已經死了,這會兒正讓人抬去下葬;自己的墓志銘上不知會寫些什麼?隨即自嘲起來:我是死囚之身,又怎會有墓志銘?轉念又想:如果楚瀚他們騙了他,真的將他活活埋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會感到受了欺騙,反而會感激他們,感激他們結束了我在廠獄中生不如死的痛苦。

  當然楚瀚信守諾言,當夜便有人撬開棺板,將他放了出來,正是跟隨自己十多年的老家人。老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偷偷將他背回家去。他和妻子連夜收拾細軟,天一亮便喬裝改扮,逃出京城。那時他便向妻子說道:「那個救我出來的孩子,是我此生的大恩人。我要一世燒香禱告,祝願他善心得到善報。」

  這時李東陽聽了楚瀚的一番話,心中確知這孩子說的是實話,出自一片真心。即使這孩子仍十分年輕,卻因緣際會,手中掌握著許多人物的生死命運;難得他懂得分辨是分善惡,有心保護忠良,不肯盲目誣陷迫害,這一分正直善心,在滾滾濁世中實是極為珍貴,極為罕見的。

  李東陽心中感動,對楚瀚道:「請楚小兄弟告訴我,我該如何向謝公說明此事,他又該如何,才能躲過這場劫難?」

  楚瀚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得,還須請兩位大人商量定奪。依我猜想,梁公公是害怕謝大人哪日翻身了,回京作官,去找他的麻煩,以報當年陷害之仇。如果謝大人立即辭官還鄉,或許能躲過這一劫。但是謝大人是否願意這麼作,我卻不敢臆測。」

  李東陽苦笑道:「他若不肯,難道想跟我一樣,去廠獄中蹲上幾年麼?楚小兄弟且勿擔心,待我去勸說謝大人,讓他藉病辭官,先保住性命再說。」

  兩人又商討了一陣,計議已定,複又談起京中近況。李東陽聽聞東廠仍舊倡狂,不禁唏噓憤慨,說道:「幸好奸人之中,還有楚小兄弟這樣的好心人在。今日正道不彰,難遏妖邪,但至少天理良心猶存,猶存於小兄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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