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武俠小說 > 千門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瓦剌迎親歸國的隊伍即將開拔,從長街逶迤數裡。隊伍前方,粗獷俊朗的朗多王子意氣風發,眉宇間掩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在他身後,衣甲鮮明、斧鉞林立的御林軍,護送著一輛華美豪闊的輦車,緩緩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輦車中,舒亞男透過車簾的縫隙,癡癡地望著長街上的一切:熙熙攘攘的百姓、莊嚴巍峨的宮牆、街邊駐足的路人、南腔北調的吆喝……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街景和聲音,此刻顯得是那樣親切,令她那依依不捨之情,越發熾烈。

  「揚州……甜糕……」遠處隱約傳來的一聲吆喝,帶著濃濃的揚州韻味。她再也顧不得許多,突然撩開車簾,提著厚重的裙襬跳下馬車,重重的鳳冠有些礙事,她乾脆摘下來扔回車上,然後尋著吆喝聲傳來的方向,提著裙襬、旁若無人地向那裡跑去。

  送親的御林軍頓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突發狀況;路旁圍觀的百姓大嘩,紛紛擠過來看和親的郡主,卻又自覺地為她讓開一條路。

  舒亞男追著那吆喝聲來到一個小巷,追上那沿街叫賣的小販,用純正的揚州話說道:「老闆,給我一籠甜糕!」

  那小販正詫異舒亞男的打扮,又被追來的御林軍嚇了一跳,聽到舒亞男的話,他趕緊將一籠甜糕遞了過去。見舒亞男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找錢,他連忙擺手道:「不用找了,這籠甜糕我送給姑娘。」

  渾身上下披金戴銀,卻找不到一個銅板,舒亞男拔下頭上一支鳳釵,不由分說塞入小販手中,這才捧著甜糕轉身往回走。

  朗多也追了過來,見狀連忙陪著小心埋怨道:「郡主,你要買東西,只需吩咐一聲,在下立刻就讓人去辦,何必親自動手?讓人誤會。」

  郡主?舒亞男心中突然有些想笑。為了給她一個相應的身份,以便與朗多王子相配,所以一個王爺收她為義女,朝廷也賞了她一個郡主的身份。不過她既沒見過那位義父,也沒拿過朝廷一分俸祿。

  千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千道,只不過由朝廷來做,就換了個稱呼叫「政治」。

  面對朗多殷勤遞來的手,她沒有拒絕,扶著他的手跳上輦車,然後垂下重重幔帳,將自己與世隔絕。捧著熱騰騰的甜糕,她垂涎欲滴地舔了一舔,熟悉的味道直透心脾。想到這是自己今生能吃到的最後一籠揚州甜糕,她不禁潸然淚下,再捨不得吃上一口。她將甜糕仔細包起來,她要將這最後一籠揚州甜糕,留作對故土永久的紀念。

  輦車又徐徐上路,出西門向塞北前進。舒亞男透過帳幔的縫隙極目南望,希望能看到一隻南飛的大雁,希望它能將自己最後的思念,帶給遠方那個愧對的人。想到那個既羸弱又堅強的男子,她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才發現那裡空空如也。自從她將那顆「心」摘下來後,她就拒絕在脖子上戴任何飾物。

  摸著光溜溜的脖子,她突然心如刀割,一頭倒在輦車中,咬著錦被悶聲痛哭。她開始後悔將那件唯一的紀念物,也送給了別人。

  突然的一陣心悸,令雲襄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心窩。自從上次被舒亞男氣得吐血後,就留下了一個心痛的病根,時不時毫無徵兆就一陣刺痛,每次一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愛恨難分的人。

  「公子,胸口又痛了麼?」筱伯關切地問。雲襄點點頭,又擺擺手道:「不礙事,已經過去了。事情進展得怎樣?」

  「照你的吩咐,濟生堂已經在受災最重的州縣,新開了十八處分堂。老奴已將糧食分發下去,設在開封府這處的濟生堂,是其中最大的一間,每天賑濟的災民都在萬人以上。」筱伯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有些憤憤不平。「媽的,咱們做善事,還要給他媽的官府送禮,要不他們就要找麻煩,真是讓人氣憤。」

  「算了,就當是合理損耗吧。沒有官府提供的便利,這事也不會這般順利,再說以後咱們仰仗官府的地方還多,不能把關係搞僵了。」雲襄說到這頓了頓,打量著前方濟生堂新掛的牌匾,有些擔憂的問,「我交代的那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筱伯點點頭,說:「公子放心,老奴已經辦妥。」

  排隊領糧的隊伍,突然起了一陣騷亂,有漢子在高呼:「媽的,濟生堂有的是糧食,每日卻只給咱們喝點稀粥,這純粹是在博個樂善好施的名聲,哪是真正在做善事?不如搶他媽的!」

  這呼聲一起,立刻引得不少人齊聲附和。人們紛紛向前湧去,一時間秩序大亂。混亂中有幾名衣衫襤褸的漢子向雲襄靠過來,眼中隱有精光閃爍。沖在最前方的,赫然就是偽裝成災民的寇元傑和魔門項長老。

  雲襄對突然發生的變故似乎早有預料,他目視身旁的筱伯,筱伯立刻向不遠處打了個隱蔽的手勢。周圍的災民突然紛紛亮出短兵刃,轉眼之間就將十幾個假扮災民的魔門教徒制服,另外那些受蠱惑起哄的災民,立刻噤若寒蟬,再不敢妄動。

  寇元傑與項長老被無數強弓勁弩圍在中間,不敢妄動。他心有不甘地盯著雲襄喝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咱們的計畫?」

  雲襄淡淡笑道:「因為我救助過無數災民,是不是災民一眼就能看出來,無論你偽裝得多麼巧妙都沒用。從你派人混入災民中散佈流言開始,我就猜到了你下一步的計畫,所以早已聯絡開封守軍,在此張網等待。」

  一個彪悍的「災民」大步來到石階前,登高呼道:「我是開封守備鐘大壽,現傳開封知府口諭:任何人膽敢搶劫賑災糧餉,以叛逆罪論!」說完一揮手,眾手下立刻對寇元傑和項長老高呼:「跪地投降!」

  二人背靠背貼身而立,與官兵無聲對峙。雲襄見狀來到鐘大壽身邊,小聲耳語了幾句,鐘大壽麵有難色,不過在雲襄再三請求下,他終於揮手讓手下退開,給寇元傑和項長老讓出了一條路。

  「為什麼放我走?」寇元傑有些不解地望著雲襄,實在不知這詭計多端的傢伙,又在使什麼花招。就聽雲襄沉聲道:「你若只是針對我,想報往日之仇,我不會與你計較。但你若是想搶賑災糧草,我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你!」雲襄說著抬手指向周圍的災民,「你睜眼看看他們,看看他們現在的模樣,難道你忍心奪去他們最後一點活命的糧食?」

  寇元傑緩緩垂下了頭,他不敢去看那些瘦骨嶙峋,幾近骷髏的同類,他怕那些仇恨的目光,會將他刺得千瘡百孔。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雲襄面前真正敗了,敗得是如此乾脆,敗得如此徹底,以至他完全失去了扳回來的信心。

  「你走吧!」雲襄輕輕歎了口氣,不再看寇元傑一眼,「你若要找我報仇,我非常樂意奉陪。你若想動賑災的糧草,就請先想想眼前這些奄奄一息的同類,然後看看頭頂的青天,再摸摸自己的心窩,想清楚後再動手不遲。」

  寇元傑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又是如何出城的。當他來到開封城黃塵漫漫的郊外後,終於忍不住抬頭望天,只見青天朗朗,深邃悠遠,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敬畏。他仰望蒼穹在心中暗問:「娘,這就是你所說的天心嗎?」

  華美的輦車因一路的風塵早已變得骯髒不堪,舒亞男終於忍無可忍,準備下車騎馬時,輦車外突然傳來朗多的歡呼:「舒姑娘,咱們到了!」

  雖然她現在的身份是郡主,但朗多還是喜歡叫她舒姑娘,她更喜歡鴻運大賭坊中見到的江湖奇女子。他知道舒亞男這郡主的身份是怎麼回事,不過他完全不在乎。郡主的頭銜只是為了應付父汗,一個沒有出身來歷的女人,是沒有資格成為王子妃的。

  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舒亞男早已厭倦了旅途,聽說終於到達目的地,她的心中還是有幾分欣喜。撩開幔帳往外眺望,只見廣闊無垠的大草原盡頭,散落著無數圓圓的帳篷,像一個個巨大的蘑菇,盛開在綠油油的漠北草原之上。

  數十騎彪壯的漢子縱馬迎了上來,烈風吹起他們鬢髮和駿馬的鬃毛,使他們顯得越發狂妄張揚。朗多和幾個隨從縱馬迎了上去,眾人像孩子一般興奮地嗷嗷大叫。舒亞男有些欣賞地望著他們在草原上炫耀著精湛的騎術,心中竟有幾分好感,不過她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這是大明朝的敵人,我千里迢迢來道這裡,就是為了顛覆這個國家。

  身上的盛裝早已換成了便服,她輕盈地跳下輦車,落地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一股酸水湧上咽喉,她趕緊避到一旁,顧不得兩個僕婦詫異的目光,蹲在車後嘔吐不止。朗多遠遠看見,立刻縱馬過來,不等駿馬站穩就翻身跳下,扶著舒亞男關切地問:「郡主,是不是旅途勞頓,病了?」

  「我沒事,歇歇就好!」舒亞男推開朗多的手,神情有些怔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