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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燕飛萍再施一禮,返身抱起一塊山石,回望神機老人,一時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道:「我……走了!」一言即畢,縱身躍入潭中。

  他借大石的重力向潭底墜去,耳畔水聲不絕,心中激動得怦怦直跳,猛地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動,忙向亮處遊去,只覺一股急流卷著他的身體沖了過去,光亮處果是一洞。他拋下大石,手腳並劃,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順勢劃上,約莫遊了一頓飯時分,四周的水溫漸漸變暖,然而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愈發驚人。燕飛萍已經運上了閉氣秘訣,但良久之後,也覺得胸口氣悶,忙將一口真氣游走周身玄關,心想:「這麼遊到何時才是盡頭,難道天絕我的生路,出不去這水道,反溺斃於此?」

  便在這時,他猛覺身子一輕,陡然間光明大盛,竟已沖出了水道。燕飛萍大喜,雙臂一分水,足尖奮力一蹬,身子急沖而上,波的一聲,沖出了水面。

  頓時,他只覺陽光耀眼,但見四周綠波蕩漾,竟是遊入一個大湖之中。

  他游到岸上,展目望去,但見四野碧草如茵,間綴點點野花,空氣中飄滿泥土的清香。燕飛萍只覺一口氣淤積在胸口,既想放聲痛哭,又想縱情狂笑,百感交集,他顧不得擰乾濕透的衣服,一下子撲倒在大地之上,將臉緊緊貼住泥土。

  他本有一顆鋼鐵般的心,無論遇到多大的挫折磨難,始終未曾軟弱過。然而此刻,他卻感極成淚,沛然而下,顫聲道:「天啊,我出來了,終於出來了,出來了……」

  崇山峻嶺之中,春雨霏霏。

  在古老的山道上,在微微的細雨中,有一個青衫人騎驢獨走。路,是靜靜的,山,也是靜靜的,只有小雨淅淅瀝瀝下著,只有驢兒「地地得得」走著,細雨斜風中充滿了山谷的清新氣息,青衫人索性收了油紙傘,揚起頭,讓雨滴灑在面頰,漫聲輕吟道:「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浪子否,細雨騎驢入劍門。」

  這人正是從冰潭中脫困的燕飛萍,多年喋血生涯,他眼中看慣了鮮血與死亡,何曾發現過青山幽谷竟有這般的美麗。經過三年冰窟中的磨煉,他的心性與以前也大不相同,因此望著煙雨中的山景,由衷地感慨而吟,雖將陸放翁的原句改動了兩個字,卻更加符合他此刻的心境。

  青山迤邐,伴斜風、細雨,象一幅充滿春意的水墨圖。

  沿著彎彎的山路走去,峰迴路轉,前方出現了一個山坳,透過濛濛的雨霧,依稀可見山麓處有幾間石屋。

  這是大山深處的一家農戶。背靠青山,開墾出幾畦菜地,一旁是兩間農舍,房前圍了一道竹籬笆,上面長滿了青蔓與牽牛花,仿佛一道紅綠相兼的花牆,圍成了一個別致的小院。院中,兩棵榆樹,一盤石磨,十餘隻覓食的雛雞,簷下晾著串串玉米和辣椒,綠的綠,紅的紅,黃的黃,賞心悅目,一派農家淳樸祥和景象。

  屋簷下,一個中年人正聚精會神地用篾條編著蟈蟈兒籠子,他右手四指全無,僅餘一個拇指。然而,殘疾卻絲毫不礙他精巧的手藝,只見他嘴邊掛著一絲慈祥的笑容,望著身邊偎依的一個小男孩兒。這孩子約莫四五歲年紀,滿臉稚氣,不眨眼地望著即將編好的籠兒,甚是天真可愛。

  不知不覺中,細雨悄然而停,農院中一片靜謐,充滿了天倫之樂。

  驀地,籬笆牆外青影一閃,飄入一個低沉的聲音:「想不到昔年的一代劍魔楚寒山,竟會隱居在這裡。嘿嘿,為了找你,可讓我花費了好大一番心血。」

  聲音雖低,但傳入中年人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天的霹靂,他身子猛地一抖,蟈蟈兒籠失手掉在地上。

  籬笆門一響,燕飛萍推門而入,邊走邊笑道:「怎麼?才過了三年,難道就不認得故交了麼?」

  中年人抬頭一望,頓時,面色變得慘白如紙,顫聲道:「小飛,是你!你……你……還活著?」

  燕飛萍冷冷道:「托六哥你的福,這世上尚有許多恩怨未了,小飛豈能安心瞑目?」

  楚寒山道:「可是,江湖上都已傳遍,你在慧光寺行刺失手,命喪在倪八太爺掌下,怎麼你……」

  不待楚寒山把話說完,燕飛萍插口道:「不錯,我確實行刺失手,其中緣故,想必你心裡明白。」

  楚寒山頓時為之語澀。

  燕飛萍冷笑道:「江湖中傳言我已死了麼?嘿,這不正遂了他們的心願。可惜燕某命硬,陰曹地府留不住我,又活過來了。」

  楚寒山道:「這三年你在哪裡?」

  燕飛萍道:「雖非地獄,也非人間。」

  楚寒山道:「你……一定受了許多苦。」

  燕飛萍道:「在暗無天日的冰窟之中,冰水浸體,陰風蝕骨,其中滋味,嘿,不說也罷,現在,我大難不死,再入江湖,從此,苦的便是那些害我的人了。」

  楚寒山的臉色愈見蒼白,他不敢正視燕飛萍的目光,轉身對身邊的孩子說:「茗兒,去告訴你娘,家裡來客人了,快準備飯菜。」

  孩子望瞭望爹爹,又望瞭望客人,轉身向屋裡跑去。

  燕飛萍看著孩子,道:「你的兒子?」

  楚寒山點了點頭。

  燕飛萍道:「這孩子很可愛,鼻子和眉毛都很像你,但願他長大之後,多福多壽,少受苦難。」

  楚寒山淡淡一笑,只是笑容中卻含滿一種說不出的苦澀,道:「這孩子長相似他媽媽,過於俊美,只怕福澤不厚,我擔心他成人之後或會多遭災厄。」說到這裡,他又苦笑一聲,道:「你遠路而來,想也走累了,進屋坐吧。」說罷,將燕飛萍讓進屋中。

  屋中擺設十分簡單,廳堂上方桌木椅,牆頭掛著蓑衣犁頭,收拾得甚為潔淨,不似尋常農家。

  兩人進屋之後,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隔桌相對,久久不發一言。

  屋中氣氛極是沉重壓抑。

  良久之後,楚寒山才低聲道:「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燕飛萍道:「幹了這麼多年的殺手,凡是我要找的人,無論天涯海角,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一定有辦法找得到。」

  楚寒山道:「每當你找到了要找的人,那人必定離死不遠。」

  燕飛萍毫無表情地說:「我辦事的規矩,六哥你最清楚。」

  楚寒山道:「這麼說,是該輪到我了。」

  燕飛萍面色暗青,一言不發。

  楚寒山長歎一聲,站起身,走到屋角,打開一口木箱,從中取出一個狹長的包袱,放在桌上打開。在一層又一層的錦緞之中,包著一柄長劍。他將長劍往外一抽,拔出一尺多長,藍汪汪的劍鋒立刻溢出一股寒氣,小屋中亦多了一份殺機。

  燕飛萍道:「好劍。」

  楚寒山面帶淒涼,道:「鋒芒依舊,只是握劍的手已非昔年了。」他將劍插回鞘中,又道:「三年來,這柄劍再未出過鞘,我只以為此生不會用到它了。想不到,時隔三年,它還要再飲人血。」

  燕飛萍道:「人在江湖,命如刀劍,既然拿起,總有放下的時候。」

  楚寒山點了點頭,感慨萬千,望著屋頂,不再說話。

  燕飛萍也低下了頭。

  屋中靜得落針有聲,令人心怵。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屋門一響,走入一個少婦。她穿著一身粗衣布裙,但面容姣美,皮膚白潤,雖是農婦打扮,一舉一動卻是大家淑秀的氣韻風範。她手捧一個大託盤,上面放著兩盤青菜,一碗豆腐,一碟切開的鹹蛋,一碟鹽水煮過的落花生,一一擺放在桌上。然後,她又取出幾頭新蒜,一把幹辣椒,放在楚寒山面前。

  她站在桌邊,似乎什麼都知道了,眼光一直注視著燕飛萍,目光中沒有一點怨恨,只是充滿憂傷。憂傷得令燕飛萍幾乎不敢正視她的目光。

  這時,楚寒山道:「酒呢?有客人來,如何不備酒?」

  婦人聽了楚寒山的話,象剛回過神似的,道:「啊,是我忘了,我去取。」

  「不用了。」楚寒山站起,道:「我去取酒,你去哄哄茗兒,讓他早些睡吧。」

  婦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去。在她一轉身的刹那,目光瞥見桌角的寶劍,不由驚叫了一聲,望著楚寒山道:「你這是……」

  楚寒山強作笑容,搖了搖頭,道:「我不會有事的,走吧。」

  兩人一同出屋。

  屋中只剩下燕飛萍一人,他用手輕輕撫摸著劍柄,低聲歎了一口氣,目光中露出一絲矛盾與痛苦之色。

  不一會兒,楚寒山回來了,他挾著一個大酒罈,拿了兩隻黑瓷大碗,放在桌上,道:「農家清貧,無魚無肉,只有這家釀村酒,還算醇香,你將就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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