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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古廟故人

  卻說淩昊天和鄭寶安悄然從浙省北上,悄然北上,往虎山行去。他二人離開虎山甚久,想起家中的種種,都不由得歸心似箭,對於辭去幫主高位,從千人敬仰、幫眾擁戴的輝煌,歸於無事一身輕的平凡淡然,在兩人心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江湖上對於淩鄭二人的悄然離去都極為驚訝,唯有有識之士能夠明白,這便是虎嘯山莊的作風,不居功,不受譽,該做的便做了,事成便回歸山林,安於澹泊。當年淩霄夫婦甘冒奇險,救了數千武林人物的性命,在江湖上有著極大的威信恩德,本可做個武林盟主、江湖一霸之類,而他們卻決定隱居虎山,韜光養晦,以醫道濟世。淩鄭二人身為虎山傳人,所作所為自然流露出虎山的氣度,自是不足為奇。

  不一日,二人來到蘇皖交界的馬鞍山,在山上一座古廟借了兩間單房下榻。將近傍晚,淩昊天和鄭寶安相偕來到寺後山上,找到一處高石,爬上去坐了。放眼望去,只見一片山林異常蔥郁,層層迭迭的遠山之上,一輪紅日正緩緩西沉,將天空染成一片燦爛的金紅色,碎石般的雲絮上流轉著萬紫千紅的色彩,變幻莫測,煞是好看。淩昊天讚歎道:「想不到這小小山丘之上,也能看到這般的美景!」

  鄭寶安點頭道:「這地方倒像我們虎山虎躍崗上的景致。」想起往事,忽然笑了,伸手指去,說道:「你看那棵樹,是不是像極了你小時候最喜歡爬的那株老柏樹?你總說那是『天下第一樹』,專給天下第一的淩小三兒爬的。後來有一次一群猴子爬上去玩,你不准他們爬你的樹,跟牠們打起架來,結果被猴子王摜下樹來,跌斷了手臂,你又羞又怒,躲在山裡不肯回家。義父擔心起來,半夜打著火把出來找你,好不容易找著了你,才將你半拖半拉地帶回家去,趕快替你接好了手臂。」她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淩昊天聽她說起自己童年糗事,也不禁哈哈大笑,說道:「我小時候真是大搗蛋鬼一個,沒有一天不挨爹媽的打,不挨大哥二哥的罵。我越打越不認錯,越罵越不聽話,只將爹媽哥哥氣得要命。」鄭寶安笑道:「可不是?你被打了以後,還說你是在練銅筋鐵骨功,被打得越多,功夫越深,以後別人用刀槍砍你都不會受傷。師父聽到了,直氣得連飯都吃不下。」

  二人說起童年趣事,都笑得前俯後仰。夕陽西下之後,四周漸漸暗下。淩昊天躺在大石之上,閉著眼睛,享受著許久許久沒有感受到的平靜喜悅。坐在他身旁的是溫柔親厚的寶安,陪他說話的是善解人意的寶安,這世間還有什麼能令他更加安寧喜樂?還有什麼能令他更加心神俱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入滿胸松子的清香,彷佛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從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時候。

  不曉得過了多久,卻聽鄭寶安輕聲道:「天快黑了,下山的路怕不好走。我們回去吧。」

  淩昊天睜開眼睛,看見夜空中出現的第一顆星星。他坐起身來,與寶安相偕回到寺廟。

  二人各回單房休息,經過廟後的小佛堂時,鄭寶安忽道:「我想去上一炷香。」二人便悄聲跨進佛堂,但見佛堂正中一個人影跪在蒲團之上,燭光之下隱約看出那是個衣衫破舊的婦人,頭髮散亂,雙手合什,口裡忽輕忽響地念著什麼,抬頭直愣愣地望著龕上的木雕佛像,聽得二人進來,並未回頭。

  鄭寶安在那婦人身邊的蒲團上跪下,閉上眼睛,默默祝禱。忽聽身旁一聲低吼,她一驚睜眼,但見那婦人轉過頭來望向自己,眼中露出仇恨怨忿的凶光。

  鄭寶安驚呼一聲,忙站起身退後兩步,來到淩昊天身旁。淩昊天此時也已看清,那婦人竟便是雲非凡!他二人都曾落入雲非凡手中,險些死在她手下,此時再次見到她,都不禁心驚膽戰。

  雲非凡已然站起身,一步步向鄭寶安走去,咧嘴冷笑,喃喃說道:「鄭寶安,你好,你好!」

  鄭寶安見雲非凡臉上的傷疤似乎更明顯了些,面容極為猙獰可怖,只驚得說不出話來,淩昊天扶著她又退出幾步。雲非凡陡然舉起雙手,微光下但見她十指指甲尖銳而骯髒,便要向鄭寶安撲來。便在此時,角落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佛堂中三人聽到這聲嘆息,都是一震。雲非凡倏然停手回身,雙眼圓睜,淩昊天和鄭寶安也轉頭望著黑暗的角落,三人注視之下,一人從角落緩緩走出。昏暗的火光下,但見那是一個面貌清俊而蒼白的青年僧人,正是出了家的淩雙飛。他並未望向淩昊天和鄭寶安,雙目直視著雲非凡,說道:「非凡,你看到什麼了?」

  雲非凡臉上現出惶恐害怕的神色,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淩雙飛緩緩說道:「魔由心生,境由心造。你心魔不除,才始終無法除去幻象。非凡!你始終未曾聽進我的話。快跟我一起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哞、吽!」

  雲非凡忽然跪倒在地,手腳揮舞,又哭又叫,聲嘶力竭,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似乎在痛駡詛咒,也似乎在呼喚著菩薩的名號。淩雙飛跪在她身旁,沉聲念著咒語,揮手要淩昊天和鄭寶安快快出去,獨自試圖降伏狀似瘋狂的雲非凡。

  淩昊天和鄭寶安退出了佛堂。但聽堂內淩雙飛沉聲說道:「非凡,我等往昔所造的種種惡業,都源於無始以來的貪、嗔、癡三毒。唯有痛思己過,誠心懺悔,請求冤親債主大量寬宥,才能化解冤仇,消除惡業。人生錯過一次便不能再錯。今世若不懺悔消業,這段冤孽便會世世跟著我們,來世苦報無盡。我們須對傷害過的人誠心悔過,盡力彌補,將一切功德回向給他,祝願他一世平順,不再遇上任何災難痛苦。唯有如此,才能活得心無罜礙,無懼無悔。」

  淩昊天知道二哥的這些話都是對自己說的,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只想沖上前去叫一聲二哥,但那佛堂之中卻似有種無形的屏障,讓他無法舉步上前。只能忍著不哭出聲來。鄭寶安咬著嘴唇,望著佛堂中這虛幻如夢的一幕,不禁怔怔地流下眼淚。

  次日清晨,淩昊天起身以後,淩雙飛和雲非凡已然離開古廟遠去了。淩昊天悵然若失,卻什麼也沒有說,鄭寶安也一言不發,二人默然上路。不知如何,兩人都沒有談起在古廟中看見的情景,或許那太驚人,太悲傷,太淒慘,他們都不願也不敢提起。

  距離虎山越來越近,這日二人已來到山東境內,在一個小湖旁停下歇腳。

  淩昊天坐在湖邊大石頭上,隨手扔出一粒粒的小石子,在清澈的水面上打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心頭便如那一圈圈的漣漪一般波濤起伏,難以平靜。他想著二哥和二嫂的事,想著趙觀的話:「你們是同一條路上的人,相知最深、默契最厚的伴侶,你們不在一起,那是老天也看不過眼的!」或許趙觀說得不錯,或許我該告訴她我的心意。若不是現在,卻是什麼時候?不是現在,或許以後永遠也沒有機會了。他心中混亂,只不斷將小石子向湖心扔去,扔了一陣,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了。

  鄭寶安抱膝坐在一旁,眼望湖水,也沉浸在心事之中。兩人靜默了一陣,淩昊天無法甩去數日前所見二哥二嫂的景象,忽道:「你看這漣漪,一圈泛起之後,慢慢擴大,到後來就淡然消失無蹤了。緣起緣滅,竟是這般容易。」

  鄭寶安嗯了一聲,說道:「你在想二哥和二嫂的事,是麼?」淩昊天歎了口氣,說道:「正是,你怎麼知道?」鄭寶安道:「因為我也在想他們。」淩昊天問道:「你在想什麼?」

  鄭寶安道:「我在想,人與人之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相隔千山萬水,各處天涯海角;也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心與心之間的距離。二哥二嫂之間的感情原本甚好,在玉修出現之後,就漸趨涼薄,後來二哥跟玉修走得更近,二哥二嫂的夫妻之情終於蕩然無存。二嫂不能明白,還想盡力挽回,一心遷就二哥的種種錯誤,反而令二哥越陷越深。現在他二人一在佛門,一在塵世,一個誠心懺悔修行,一個仍舊執迷不悟。他們的身子雖在一起,但二人之間的距離絕對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

  淩昊天聽了,不禁觸動心事,心思沉重,並不答話,仍舊向著湖水扔出石子,望著一圈圈的漣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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