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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青樓小廝

  卻說那時含兒坐在轎子中,讓人抬來抬去地兜售,坐了一個下午,誰也沒想到要讓她出來透口氣,或出來解個手。到了情風館時,她已覺得內急得厲害,在轎內坐立不安,卻又不敢出聲。最後轎子停在情風館內,她聽得轎夫走開去喝茶,陸老六等又去了外廳,離門房甚遠,便輕輕掀開轎簾的一角,往外看去。

  此時已是夜幕低垂,她見轎子停在一個空院子裡,外面一片漆黑,不遠處幾間房舍裡透出點點燈火。她心中害怕,不敢出轎,又覺得內急難忍,惶急之下,淚珠不由自主便滾了出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向著轎子走來。含兒趕忙放下轎簾,縮回椅上。但聽腳步聲來到轎前,轎簾掀處,一人探進頭來。黑暗中只見那人身形瘦小,似乎也是個孩子,手中提著一盞小油燈。那孩子看到她,咦了一聲,說道:「我沒眼花,轎裡果真有個新娘子!」舉起油燈湊近她的臉,笑問:「小姑娘,你哭甚麼?」

  幽黃的燈光之下,但見那孩子眉清目秀,容貌竟甚是俊美。含兒仔細瞧去,才看出那是個小男孩,約莫八九歲年紀。含兒很少遇見年齡相近的男孩子,不敢同他說話,低下頭,眼淚流得更急了。小男孩望了她一陣,做個鬼臉,說道:「這轎子裡烏漆抹黑的,有甚麼好玩兒?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說著便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出轎子。含兒心中遲疑,但她力氣沒有那小男孩大,只好跟著他去。

  男孩帶她走進院旁的一間空屋裡,將油燈放在屋中間的桌上。含兒抬頭望去,但見堂上供著一尊五尺來高,騎馬持刀的神像,長須垂胸,白眉紅眼,甚是古怪;神像旁邊還供了狐狸、黃鼬、刺蝟、蛇和老鼠等動物。她不知那神像便是青樓女子奉為祖師爺的「白眉神」,這些動物則是青樓女子奉為「五仙」五種動物,只看得她又是驚異,又是害怕。

  男孩兒指著一張椅子道:「你坐。」含兒坐下了,滿心彷徨恐懼,生怕尤駿等人發現她已溜走,就將來追捕自己,又感到更加的內急,卻說不出口,紅著臉不斷掉淚。那男孩問道:「你哭甚麼?這裡比轎子舒服多了,你不高興我請你來這兒坐麼?」含兒搖了搖頭。男孩道:「你幹麼不說話?」含兒低頭不語。

  男孩不耐煩起來,說道:「你是啞吧麼?」含兒搖搖頭。男孩哼了一聲,又問:「你哭甚麼?」含兒仍舊不說話。男孩別過頭去,生氣道:「老子沒空跟你閒扯,你愛說就說,不說拉倒。」見她仍緊閉著嘴,便問:「你餓了麼?」含兒搖搖頭。男孩問:「病了麼?」含兒又搖搖頭。男孩連續問了一串問題,含兒都只顧搖頭。最後問到:「你想拉尿?」含兒才不搖頭了。男孩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小姑娘想拉尿!這還不容易?走,我帶你去茅房。」說著便領她走出房門,彎彎曲曲地在回廊上走了一陣,來到一間茅房外。含兒聞到茅房的臭味,又急需解手,又害怕氣味,遲疑了一會,才終於進了茅房。

  她出來時,見那男孩等在門外,一手在鼻子前來回搧動,似在笑她臭。含兒又羞又惱,轉過頭去。那男孩一笑,領她走向原先那空屋,邊走邊問:「喂,我瞧你不是咱館裡新招的女孩兒,跑來這兒做甚麼?你莫不是別家新買來的,逃出來躲在我們館裡?我娘一向不收留別家的女孩兒,我勸你還是早點回去得好,省得待會挨你嬤嬤一頓好打。」他回頭去看含兒,才發現她並沒有跟上自己,便停下步來,說道:「怎麼不走了?還想去茅廁麼?」

  含兒站在當地,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不出一聲。

  男孩仔細向她打量去,注意到她衣著甚是講究,並不似新買來的小姑娘,心中越發奇怪,問道:「小姑娘,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含兒哇一聲哭了出來,說道:「我……我被人捉了來,說要將我賣了。我想回家!」

  男孩搖頭道:「我就知道你是逃出來的。捉你的人此刻定在四處找你,你又不能老躲在我們院子裡不走。」含兒急得眼淚湧上眼眶,問道:「那……那我怎麼辦?」

  男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說道:「我怎知道?」回身走去,含兒只好跟上,不多時兩個孩子又回到原先那供著古怪神像的空屋。含兒想起吳尤二人兇狠的面貌,心中恐懼:「他們若發現我跑走了,定會大大生氣。可我既然逃了出來,又怎能回去轎中,乖乖讓他們將我賣掉?我能逃去哪裡?我該怎麼辦?」

  男孩不知從何處取出兩碟點心,放在桌上,說道:「來,嘗嘗咱情風館出名的小點心。這是桂花千層餅,這是蓮子花生酥,那綠色的是碧玉豌豆黃。你吃一些,吃完便快快出去罷,免得他們進來搜你,將你橫拖直曳地拉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含兒看那些點心做得十分精巧好看,肚子也正餓,正想伸手去拿來吃,但聽得他最後幾句話,心中一驚,忍不住又哭了出來。男孩過來拍拍她的背,說道:「別哭啦。你這麼愛哭,往後怎能在這煙水小弄混下去?」含兒聽他口氣溫柔,更忍不住大哭起來,說道:「我要回家,我想念爹爹媽媽!」

  男孩兒嘆息道:「這可沒法子。你家在哪裡?聽你口音,像是北方來的。」含兒道:「我家在京城。」男孩兒道:「咱蘇州離北京城有幾千里路,你自己是回不去的,不如死了這條心罷。」

  含兒早知如此,聽他說出,更加淚流不止,哭道:「爹爹媽媽一定想我想得好苦。他們一定派了人在京城到處找我,卻想不到壞人會帶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爹爹他……他就我一個女兒,平日最疼我了,怎想得到這兩個壞人會在深夜裡跑進我家花園,將我抓走?」

  男孩奇道:「甚麼人這麼大膽,不在荒涼偏僻或人多處拐人,卻在半夜闖到你家去抓人?莫不是強盜?」含兒搖頭道:「他們不是強盜,是皇宮裡的侍衛。其實他們根本抓錯了人,發現之後本要殺我滅口的,後來才改變主意,將我帶來這兒賣掉。」她想起那夜的情景,便滔滔說起家中的情況,以及自己被擄走的前後。但鄭寒卿託付轉交事物、瑞大娘帶著女兒逃走等情,因鄭寒卿警告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便沒有說出。

  男孩兒側頭望著她,一邊吃點心,一邊聆聽,最後問道:「你爹爹是甚麼人?」含兒道:「我爹爹名叫周明道,現任禮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她父親受封未久,受封時家裡著實熱鬧了一番,因此她小小年紀,父親的官銜卻記得清楚。男孩兒笑道:「甚麼上書下書,花兒蓋兒的?大學士,是大官兒麼?」含兒點頭道:「是,他是做大官的。」

  男孩兒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的一笑,說道:「我才不信呢,你這小娃兒哪是甚麼官家小姐了?」當時被賣入青樓的女孩兒多是農家或貧戶出身,父母窮得無法,不得不鬻賣女兒,有些被偷拐來的則是中等人家出身,似含兒這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被拐賣,確是極為少見。

  含兒聽他懷疑自己的身世,又急又怒,說道:「我沒有騙你,我幹麼要騙你?」

  男孩兒不置可否,抓起盤裡剩下的點心,包在一塊手帕裡,遞過去給她,說道:「不管你是千金小姐,還是窮人家的女兒,到了這煙水小弄,就再也出不去啦。這點心送給你吃,這就出去罷。」

  含兒這一路上懷了一肚子的辛酸,尤駿、吳剛和陸老六隻將她當成個商品看待,或乾脆當成一堆銀子,話也不跟她多說一句。好不容易遇見這個小男孩,至少將她當個人,願意聽她說話,忍不住便將滿腔的苦楚都傾訴了出來。她原知道這小男孩大不了自己幾歲,如何也幫不了自己,但此時對他吐了一堆苦水,他卻對己毫不同情,只管趕她出門,不禁極為傷心氣惱,也不接點心,站起身便往門外走去。

  男孩卻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說道:「慢著,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含兒一甩手,說道:「你不是好人,我不跟你說。」男孩兒笑道:「瞧你這大小姐脾氣,搞不好真是位官家千金小姐。我是不是好人,還難說得很呢。這樣罷,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送你回家去。」

  含兒一呆,說道:「你送我回家?你識得路麼?」男孩兒道:「我從未離開過蘇州,怎會識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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