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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著幾人一起躲開,然而已經晚了!

  紫氣暴漲,她手中的長劍突然輪轉開來,四周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得越來越緊,而另一股灼熱的氣流,也在這被封閉的空間中不住膨脹,仿佛隨時都要炸裂開來。

  聶隱娘、柳毅、紅線眼睜睜的看著這團氣流將空間漲滿,嘶咬衝突,卻已經沒有絲毫反抗的力量。

  或許,讓最後的傳奇和它的締造者一起,同歸於盡,化為塵埃,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吧。

  紫光團結,空氣越崩越緊,耀眼的劍光中,柳毅突然發現,主人的劍華中間並非完全嚴密,或許是由於牽肌丹的作用,或許是她胸前那道透體而過的傷痕,長劍每舞一周都會出現一道極小的空隙。然而,這個空隙稍縱即逝,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險通過。

  紅線、聶隱娘、還有自己,篤定只有一個人,有機會突破劍氣的包圍。

  這一線生的機會,竟然是那麼殘酷,讓誰冒險一試,沖出包圍;又讓誰和誰,最後面對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柳毅心頭同時湧起千頭萬緒,難以決斷。

  在人生的賭局中,他一直是個太理智的賭徒。任周圍如何喧囂,他總能冷眼旁觀,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計算,計算最大的幾率,計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現在,到了最關鍵的一場賭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誰去誰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沒有了去算的勇氣。

  他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的瞥向身邊的兩位女子。

  聶隱娘怔怔的望著鋪天蓋地的劍光,眸子睜得極大,她的心中有恐懼,有無奈,也有不甘。還在全神貫注的尋找著反擊的機會。她就是這樣一類人,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會放棄。

  在這充滿殺戮的修羅鎮上,正是她的堅持,她的堅強,她的堅信,讓兩人一步步扶持著,走到了今天。

  紅線的臉上卻透出冰冷的微笑,看著曾屬於自己的文龍寶劍呼嘯而來,她的眼中,第一次退去了對殺戮的狂熱,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幾年的刺殺生涯,孤獨寂寞,陰冷昏暗,奪去的是被殺者的生命,同時,也將殺人者的心一點點磨得宛如鐵石。

  厭惡、疲憊,將他們的靈魂腐蝕得枯槁不已,最終也將沉沉死去。為了讓自己能活得更像一個人,他們不得不給自己找出一些夢想,一些慰藉。

  或許她對殺戮的沉醉也不過是一種慰藉,只有一次次,將冰冷的劍鋒刺入對方的胸口,那種熱血的彌散腥味,血流奔湧的聲音,才能掩蓋她心底深處的疲倦。

  如今,紅線終於拋開了她的長劍,讓那顆鐵石般的心靈整個鬆開,她注視著曾屬於自己的文龍劍,眼中又漸漸凝起一抹幽靜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顆星辰。她仿佛在靜靜等候著什麼。

  她要用自己的鮮血,迎接最後一場殺戮的盛宴!

  這是最後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個孤獨的小島上,持劍站在他對面的紫衣少女,滿身傷痕,半面浴血,眼中也曾閃耀過這樣的神光。

  身上那道為她而刻畫下的劍痕,至今仍在隱隱作痛……

  劍氣滿天,將柳毅強行從回憶中驚醒,時間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劍氣透空傳來,柳毅甚至能感到,這並不像殺人的劍氣,而宛如一首故事結尾處的歌謠,沒有憤怒,也沒有癲狂,卻帶著空明的解脫,讓你忍不住在它的擁抱下,沉沉安眠。

  在這千鈞一髮中,柳毅突然向聶隱娘腰上一推!

  他將她向那道劍氣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後回過頭,緊緊把將紅線護在懷中……

  紅線第一次沒抗拒,而只是默默凝視他的雙眼。

  柳毅臉上掠過欣慰的笑,從胸前取出一塊紫色的絲綢包裹,輕輕托在手上。

  這個包裹,在修羅鎮的土穴中,聶隱娘曾看到過一次。為了這個包裹,兩個信任的夥伴幾乎兵戎相見。

  而今,它被托在蒼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個價值連城的珍寶。

  柳毅的手停滯在半空,低頭喘息,那個簡單的動作,卻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剛才,為了將聶隱娘推出主人的劍氣包圍,他已經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全身的筋脈,也被淩厲劍氣挫傷。

  鮮血,從他眼中、口中不斷滲出,讓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幾分可怕。

  他的動作虛弱無力,但他的笑容卻依舊如同海邊的朝陽,給人無比的溫暖。就在這笑容中,他顫抖著將那包裹層層解開。

  柳毅輕輕笑道:「你贏了,我們終於還是沒能一起離開這殺戮之地。」

  這是一片繽紛的翠羽。

  翠色已有幾分凋零,看上去已經過了許多年頭。但每一絲羽絡都完整無缺,看出它是怎樣的被珍惜,被呵護來。

  他將這片翠羽一點點托向紅線。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卻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風中搖曳,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流開去……

  那是一個多年前的賭約。

  海邊的孤崖上,兩個衣衫單薄的孩子長跪雪中。

  柳毅低頭在雪地上喋喋不休的畫著圈,突然,一隻凍僵的海鳥墜落下來,幾乎砸到他的頭。

  柳毅捧起海鳥,這只海鳥的左翼上有一個很深的創口,鮮血將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紅色。

  柳毅大驚小怪地跳了起來,想到師父可能就窺測在旁,又趕緊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畫著圈兒問對面的紫衣女孩:「怎麼辦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柳毅皺著眉頭,在海鳥身上按了幾下,人體穴道的課程,三天前剛剛學過,可是鳥的呢?

  他遲疑了片刻,找不到別的方法,只好將海鳥放入胸口處。

  鳥身宛如一塊凍了三天三夜的冰,緊貼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緊緊咬住牙關,才沒將小鳥丟開。

  好容易緩過氣,柳毅一抬頭,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彎起。

  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

  紫衣女孩發現柳毅在看她,臉一板,又恢復了冰霜之容。

  柳毅卻久久怔住了。

  沒想到她也會笑,更沒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會如此純淨,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過的微風。

  恍惚中,胸前海鳥的身體漸漸也不那麼冷了。

  後來,師父特許他暫時離開思過崖,替他去海底採摘珊瑚枝,他悄悄將還未痊癒的海鳥放到了紫衣女孩腳下。

  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看到小鳥已經被她捧在胸前了……

  三天后,那只重新變得翠色欲滴的海鳥,徐徐展開雙翼,在紫衣女孩指間飛去。

  女孩目送它越飛越遠,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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