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修羅道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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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和柳毅回想起來到修羅鎮的日子,種種蛛絲馬跡一起湧上心頭,一次次解開謎底的機緣就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都被他們無心放過。如今,他們終於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價卻如此慘痛! 柳毅一時無語,良久才歎道:「你說得不錯,我們錯了開頭,就再也不能錯過結局。」他注視著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們應該叫你師父、傳奇主人,或者……步非煙?」 說著,他將一張由十一枚刺青拼結而成的圖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煙傳》。步非煙,本是河南功曹參軍武功業的妾室,後來因為愛上書生趙象,被武功業發覺,鞭撻至死。刺青上畫的,本應是非煙在花園中等待情人的場面,窗臺下那個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屬於昆侖奴,而是屬於趙象。」 柳毅搖了搖頭:「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近來嬴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若不是你在紅線的刺青上題下了這一首詩,我也很難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來是出自《非煙傳》。我不明白的是,這個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沒有關係,為什麼選它?難道僅僅只是喜歡傳奇中那個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許我只是喜歡『步非煙』這三個字而已。」 幾人一時無語。 這枚無數人為之付出生命的隱藏刺青,卻不過是一個她隨手選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紅線的劍氣撕破了她的面紗,就算得知《非煙傳》的內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來的面貌——因為她和傳奇中的步非煙,其實並沒有任何關係。 她喜歡的,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或許,這個精心設計的殺局,本身不過是一個隨手選定的遊戲。 然而一個遊戲,就已經足以讓他們驚恐失措,惶惶如喪。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懷疑、妒忌、出賣,一切醜惡,都無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決心、勇氣、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過是一句笑談,因為笑談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極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許,歷史上那一道道無法解答的迷題,一個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傳說,也不過是神祗們,偶然選定的遊戲罷了。 只是,人類是如此自擾,甘願付出千萬年的苦思。 主人臉上掛著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從三人臉上一一掃過,道:「紅線、聶隱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傳奇,你們已經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將殘破的黑紗扔到一邊,輕輕理著散發,道:「這一步,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殺紅娘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被笛聲催眠。紅娘很早就發覺了笛聲的異樣,事先將驚神針插入了我們體內。當笛聲響起的時候,我們倆假作昏睡,目的是想從你對紅娘的話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贊道:「很好。這個計畫是紅娘想出來的吧。」她搖了搖頭,微歎了一聲:「其實我也知道,她殺了滎陽公子後,就有了求死之心,於是甘願犧牲自己,引我出來。我只是沒想到,你們的心能這麼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睜睜的看著她承受一整夜的酷刑。」 聶隱娘搖了搖頭,她的聲音有些淒然,也有些憤怒:「因為那本是她自己選擇的贖罪。其實她雖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卻心卻一直在迷惑著……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覺,所以才反復地囑咐我們,無論聽到什麼,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發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從地上跳起來,阻止你的施刑,但我還是沒有。因為我若這麼做了,就辜負了紅娘對我們的信任,辜負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視著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發誓,一定會為她報仇!」 主人看著她,微微點了點頭:「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憤怒、仇恨,這本是我最欣賞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樹上那種絕望的神情,我本來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帶上了幾分贊許:「而今,我終於明白了,那只是你們計謀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終沒有看錯你。」 聶隱娘還未答話,柳毅打斷她道:「我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紅娘牽肌丹的劇毒。這種毒藥本來絕無可救,唯有傳說中可以起死複生的雲夢沉香能夠暫時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許能找到雲夢沉香,然而你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的身體會一天天縮小,直到宛如一個十歲的孩子,然後全身精血乾枯而死。這種返老還童,要將骨骼肌肉生生壓縮,想必你忍受的痛苦,絕不比紅娘、霍小玉輕。」 主人頷首道:「你們想的不錯,現在,我看上去已經只有十一二歲,也就意味著,我剩下的時間至多不會再超過三個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會遁甲傳音之術,我們的談話很可能被你聽到,所以,我和聶隱娘演了一齣戲。我們邀紅線到水下對決。就在江底,我說服了紅線,讓她加入我們。你的遁甲傳音術雖強,卻是決不可能運用到水底的。何況……」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許溫暖:「何況,用畫圈來交談的方式,是我們小時候在小島上約定下的,是只屬於我們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樣,在他身旁輕輕流照,將他的白衣洗得片塵不染,透出一種脈脈的光暈來。 烈火島,聽起來多麼酷熱難當,實際上卻長年冰雪籠罩。 十年前,月光大盛,萬里寒光從積雪中騰騰反照,和漆黑的海波一起輕輕搖曳。 十數米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從海岸上伸展出去,一個紫衣女孩跪在崖邊積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飄落的雪花將她的頭髮都染上一層皓白。 她的身體宛如石像一般,堅硬、執著。 師弟師妹們竊竊私語:「她又受罰了。」 師兄師姐們暗自搖頭:「她握劍的姿勢總是不對。」 師父鄙夷的說,這樣握劍,出劍的一瞬間,劍尖會不經意的傾斜,這樣下去,永遠成不了一流劍客。 每到這時,紫衣女孩只緊緊閉起薄唇,不爭辯,卻也不改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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