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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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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們被不同的人送到過這座深山古殿中,開始自己的傳奇生涯,彼此卻從未謀面。但十年後的今天,他們的人偶卻圍坐在一張圓桌旁,轉注地凝視著木桌中央的黑布。他們安靜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來,就一直坐在這裡。 他們的手中,已經分別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臉上都還保留著孩子般的純真,聶隱娘心中忍不住湧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那時的她,應該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吧。 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沖過去,搖著那個女孩的肩,追問自己的名字。 她緊握的雙拳已忍不住顫抖。 柳毅也注視著人群中的那個屬於自己的男孩。他是如此精緻,逼真,連柳毅也仿佛恍惚起來——難道十年前,他們的靈魂已被留在此處,而走出這座古殿、慢慢長大、慢慢殺人、慢慢忘記的自己,卻不過是一具標著傳奇編號的軀殼? 到底誰才是別人手中穿線的偶人? 砰砰,就在這時,霍小玉手下的皮鼓發出兩聲古怪的響動。 一個垂著墮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聲的召喚,從坐位上徐徐站了起來。她光潔的額前貼著花黃,雖然年紀很小,但已經出落得美麗非凡,細長的秀眉微微向上挑著,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嫵媚之氣,而她靈動的雙眸中,卻蘊滿了寶石一般的碧色。 聶隱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任氏?」 「任氏」當然聽不到她的話,只是機械地向前傾了傾身子,突然伸出纖細的手,將桌上的黑布扯落。 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黑布下是一具血跡未幹的屍體。屍體的胸前裂開一個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膚也已被剝下,鮮血順著她的身體浸落,將木桌染得一片猩紅。 然而,她的臉卻是如此整潔、溫婉,沒有染上一絲血污,也沒有一絲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長髮隨意鋪陳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開的一朵墨色妖蓮,而她原本豔色無雙的臉,卻因為失血的蒼白而顯得清麗。仿佛是一朵褪去了色彩的水晶花,哀傷,易碎,卻透著一種淒麗絕豔之美。 這就是剛剛在狐仙廟被紅線殺死的任氏。 那個人偶俯下身去,幾乎就要觸上任氏的臉。它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仿佛真的是個毫無心機的孩子,好奇地望著自己的未來。 孩子總是會好奇自己的未來,他們總會在廟裡,煞有介事地求籤,解簽,向算命的老人打聽自己的未來。然而在他們心中,這不過是一場遊戲,無論他們預測到的未來有多麼慘烈、悲哀,孩子還是會依舊沒心沒肝地嘻笑著,仿佛僅僅開了一個玩笑。 畢竟,未來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個太久遠的詞。 那個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轉側著頭顱,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屍體,臉上卻依舊掛著笑意。 咚咚,鼓聲又響了起來。 人偶女孩突然從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肩頭插了下去。噗的一聲悶響,匕首直沒至柄,女孩臉上沒有一絲痛楚,傷口也不見鮮血噴出。 聶隱娘幾乎要驚呼出聲,就見那個女孩輕輕轉動著匕首,匕首將她肩頭的皮膚高高挑起,又向四處遊弋著,仿佛要將她身上那層仿造的皮膚剝下。 她全身的關節比真人靈活數倍,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頭顱轉到身後,也可以將手肘折返,去操縱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層皮膚已和身體完全脫離開,像一件破碎的白袍披掛在身上。 去掉了皮膚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美秀,她的體腔內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齒輪、轉帶,滾珠,隨著她的動作,在不停地運轉著,看去詭異無比。 而後,她掣出匕首,輕輕插入任氏的身體。 聶隱娘突然明白,她是想要如法炮製,將任氏的皮膚也完全剝落下來! 鼓聲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舉動。人偶女孩手腕輕動,隨著鼓聲的節奏,一刀刀仔細剝刮著屍體的皮膚。 聶隱娘心中湧起一陣怒意,上前兩步,欲要阻止那個人偶,卻被柳毅攔住了。她抬起頭,高聲對霍小玉道:「你瘋了?」 霍小玉喉中發出一聲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輕輕扣擊皮鼓道:「還記得《任氏傳》的結局麼?本來,巫師預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於鄭生堅持要帶她西行,她還是跟隨前往。路過馬嵬坡時,被一隻鬣狗發現。任氏現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終被獵犬咬死。鄭生趕到時,只見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蟬蛻一般委於地上,早已氣絕。」 他頓了頓,嘴角浮出一絲陰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蟬蛻般剝下來。這是唐傳奇的結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結局。」 皮鼓的聲音猶在震動,人偶女孩已經將任氏的皮膚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舉在手中,向霍小玉行禮,仿佛是使臣在向君王展示一幅價值連城的畫。 聶隱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制住心頭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結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張蟬蛻,而是主人豢養的那頭咬人的鬣狗!」 霍小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但隨即又冷笑起來:「聶隱娘,你知道自己的結局麼?」 聶隱娘並不答話。 霍小玉輕輕撫摩著皮鼓,道:「我看到過你的刺青,也為你準備了最貼切的結局。」他修長的手指突然在鼓沿上重重一彈。 咚……一聲古怪而悠長的清音響起。 突然一道奪目的寒光在腳下爆射,唰的一聲輕響,一扇巨大的鋼輪從兩人中間破地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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