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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這聲音尖銳、短促、破碎,毫無語調變化,完全不似人聲,仿佛只是機簧發出的裂響。

  聶隱娘和柳毅一怔,抬頭向帷幕後望去。帷幕後是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階,玉階的盡頭擺著一張龍牙王座。大殿的主人、傳奇中最早的刺客——霍小玉,正端坐在王座上。

  他並沒有束髮,一任及腰的長髮披垂下來,擋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長髮的陰影時明時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張臉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異常消瘦,皮膚更是蒼白如紙,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若不是看見他還坐得如此端正,諸人真的會以為眼前的已經是個死人。

  然而,他的頭髮卻極黑,極直,鋪垂在潔白的王座上,醒目異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過,絕沒有一絲亂髮。他穿著一襲極其寬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絲線暗繡滿日月星辰的圖案,如果略有舉動,這些星辰就會從墨黑的底色中躍動而出,耀出奪目的光芒。

  然而,他卻一動也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玉階的頂端,仿佛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偶,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宮殿中,等候了無數的歲月。

  他的面前,並排擺放著兩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靜靜矗立在玉階頂端。而他身後的石壁上,更掛滿了千姿百態、難以計數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僅如茶碗,交叉羅列。這些皮鼓都以極其複雜的機簧、齒輪、繩索彼此勾連,其中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機巧,但卻又沒人知道它們的用途是什麼。

  霍小玉就靜靜的坐在這堆皮鼓中,雙手輕輕攤開,分別放在面前的兩面巨鼓上。

  垂地的袍袖緩緩退下,露出他蒼白而纖長的雙手。他的手指柔軟、修長,毫無瑕疵,還留著寸餘長的指甲。指甲整潔光潤,又顯然被精心修剪過,可以看出,它們的主人對這雙手的珍視,而更可以看出的是,即使獨居在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修飾自己。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話音並不高,但不知為何,在這座空曠的大殿中,卻仿佛被放大了好幾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

  霍小玉沒有答話,他只是輕輕將雙手翻轉,撫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傳來的微顫。過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扣,那種機簧一般刺人鼓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聶隱娘。十年了,你還是沒有變。」

  聶隱娘一震:「你見過我?」

  霍小玉淡淡一笑,扣擊道:「應該說,我見過你們。」

  聶隱娘訝然,喃喃道:「不可能的,按照傳奇的規矩,兩位傳奇本不應該相見。」

  霍小玉道:「有規矩就有例外,我和你們,本不是一類的傳奇。」

  聶隱娘一怔:「一類的傳奇?難道傳奇之中,還有類別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了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扣擊道:「當然有,但不是類別的不同,而是貴賤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傳奇,是他的屬下,弟子,也是……」他猶豫了片刻,才敲擊出兩個字:「朋友……」

  「而你們,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機簧發出一聲不和諧的長響,仿佛是一聲重重的嘆息:「如果沒有你們,我依舊會是他的傳奇,唯一的傳奇。」

  聶隱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從他的話語中找出某些線索:「這麼說,你和主人單獨相處過一段時間?」

  霍小玉蒼白的嘴角牽出一縷澀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個個接見被選拔出來的傳奇。當然也包括你。」

  生澀的聲音劃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將聶隱娘塵封的記憶打開了。

  她當然記得,這片透著陰冷潮濕之氣的月色,就是她傳奇生涯的真正開始。十年來,她都曾經想忘記這一幕,但還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經心的提醒,就將她暫態拋回了那個夢魘。

  那年,她才十三歲。

  圓月高懸在碧藍的天幕上,紅得宛如滴血。她提著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邊,是屍體,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屍體。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著。屍體上佈滿猙獰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別人造成的,腳下有她最親密的夥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敵。但現在,他們都成了一堆殘缺的屍體,唯有遍身浴血的她,還活著,活到了最後一刻。

  那一瞬間,她沒有勝利的喜悅,只用盡全身力氣尖叫了一聲,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瘋狂嘔吐,她眼淚狂湧,握著柴刀的手不住亂顫,甚至恨不得將它刺入自己的心臟。

  這時,一個黑衣少年出現在她面前,他微笑著對她說,「恭喜你,你過關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卻重重一掌,擊在她胸前。她連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就已應聲倒下。在最後的一絲知覺中,她以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對『殺死』自己的這個黑衣少年,沒有仇恨,而只有感謝。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醒了過來。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見到了那個黑衣少年,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羽衣人。那人穿著潔白的鶴羽大氅,帶著長長的面紗,看不清面目,只覺得他的舉動飄逸無比,似極了畫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對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圍,向他詢問著什麼。那人沒有說話,只是給她治好了傷,並傳給她血影針。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羽衣人,就是傳奇的主人。

  從此,她就成為了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之一,聶隱娘。而她自己本來的名字,卻被遺忘了,連她自己,也無法想起……

  聶隱娘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她的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緩緩抬頭道:「你就是當年打倒我的那個黑衣少年?」

  霍小玉點了點頭。

  聶隱娘緊握雙拳,似乎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道:「如此,你一定見過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種難以言明的笑意,扣擊皮鼓道:「他,是世間最完美的人。能揮出比紅線更淩厲的劍招,能佈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陣,也能製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機關……他是天才,是真正的傳奇,人世間無雙無對的傳奇。」

  機簧的聲音支離破碎,毫無起伏,但仍能從中聽出霍小玉對主人的無限崇敬,和一種難以言傳的深情。

  聶隱娘還沒有答話,身後的柳毅緩緩踱到玉階旁,道:「但你還是被這個無雙無對的主人拋棄了。當他開始這個遊戲的時候,對你並沒有絲毫顧惜。」他的聲音不高,但卻很銳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軟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體仿佛一震,他撫在鼓面上的手指開始顫抖,右手在另一張大鼓上淩亂的敲擊著,發出長短不一的聲音,良久,這些聲音才重新彙聚為有意義的話語:「不錯,他拋棄了傳奇,只是因為他對傳奇絕望。」

  他深深的頓了頓,緩緩敲擊道:「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傳奇中,竟然會有人刺殺他。為的,只是所謂的自由。」

  聶隱娘訝然道:「我們中曾有人刺殺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聲,敲擊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後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

  可以想像,主人會用多麼天才、也是多麼殘忍的方法,來折磨那位失敗的刺客。一種兔死狐悲的哀傷莫名湧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細手,在聶隱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讓她久久沒有出言。

  柳毅的臉色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是仔細的尋找著話中的線索:「你是說,由於這個叛徒,五年前主人已決心毀滅傳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麼,為什麼五年前他不行動,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顫,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卻再也敲不下去。他蒼白的臉孔隱藏在漆黑的散發下,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但那雙修長的手,卻在月色中不住顫抖。

  霍小玉的失態,讓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經行動過了,但不是針對所有的傳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動不動的坐在玉階頂端,他的手指下意識的在皮鼓上扣擊,時重時輕,卻始終敲不出完整的音節。

  柳毅上前一步,語氣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對主人一片癡心,又換來了什麼?又聾、又啞、雙目不能見物,就是他對你的賞賜?」

  聶隱娘一驚,抬頭望著柳毅,訝然道:「你說他……」

  柳毅點了點頭,冷笑道:「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他現在只能靠觸摸左面皮鼓的震動,來分辨我們的講話,只能靠敲擊右面皮鼓,來發出聲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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