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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柳毅點了點頭,對聶隱娘道:「不信你看。」話音未落,他突然揮起燈籠的木柄,向來人頭上削去。

  來人身體直直往後一退,右手高舉,重重掄下。趁著火光,只見半空中他的手臂竟然轉動起來,隨著一聲細微響動,手臂上那層蒼白皮膚突然裂開,向中間陷下。就在轉眼之間,那條手臂已然變成了一根鐵棍,向柳毅當頭劈下。火光風影中,柳毅的身體游龍般向後疾退,沒想到那人鐵臂一轉,竟改變了方向,手肘向外彎折,向柳毅彈擊而來!

  人類的手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彎折到這種程度。

  聶隱娘目瞪口呆,只見柳毅側身讓開鐵臂追擊,足尖一點,再度躍起,這一下已退開了一丈開外。

  那人並不再追,而是緩緩收回手臂。只聽他臂上劈啪微響,皮膚、手掌又翻裹上來,那條精光閃亮的鐵棍迅速還原為一條人臂。

  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緩緩鞠躬,再度恢復了邀約的姿態。

  聶隱娘大為驚愕,向後退了一步,她身邊的謝小娥卻仿佛早有準備,只是幸災樂禍地望著兩人。

  柳毅在身後嘆息道:「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變換招數,方才一時大意,險些被他擊中。」

  他提著燈籠來到聶隱娘身邊,道:「不過不用害怕,只要不主動攻擊,他是不會還手的。」

  聶隱娘沒有答話,只是一把奪過燈籠,小心翼翼地將光聚在那人身上。她一面將燈籠貼近,以圖能看得更加清楚;一面又極力不觸上那人的身體,以免引動他狂悍的反擊。

  她強行壓制住心中的驚懼,但手腕仍止不住微微有些顫抖。搖曳的火光下,照出一片細膩的皮膚來。皮膚細膩柔滑,宛如女子,上面還隱約能看出細細的汗毛,實在是逼肖之極。她再往上照,那人脖子上露出隱約的筋絡,除了沒有呼吸之外,竟完全和真人毫無二致。

  然而脖子的下方,赫然現出一排蠅頭小楷,字體清秀雅致,深陷入皮膚之中,仿佛不是寫刻,而是整體熔鑄上去的。

  戊十八某年某月某日造。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難道真的是人偶……什麼人能造出這樣的人偶?」

  傳說西蜀諸葛亮製造木牛流馬,能載物行走,自劍閣直抵祁山大寨,往來搬運糧草,助蜀軍取得北原大捷。聶隱娘本以為,這不過是小說家的誇飾之辭,卻沒想到在這深山古宅中,竟親眼見到比木牛流馬還要精緻數倍的機關偶人。這個偶人不僅能行動如常,而且還能根據對方攻擊的招式反擊,其威力之大,也只有傳說中少林寺的十八銅人差相仿佛。

  柳毅嘆息了一聲,握住她輕顫的手,讓她手中的燈籠略略向下一指。

  昏黃的光暈隨著他的舉動往下微沉,照出一個火紅的漆印,上面駭然是個篆書的「霍」字!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不用看謝小娥手中的名卷,他們也能猜想到霍小玉的特長是什麼了。

  然而他們卻想不出他的弱點。

  至少,作為一個機關製造者,他手下的人偶完美得驚人。一個排名為戊十八的人偶,已具備了如此強大的戰鬥力,誰又知道他手中到底有多少這樣的偶人,而他本人又是多麼可怕?

  兩人尚在遲疑,戊十八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將伸長的手臂在空中揮動了幾下。一聲輕響,他的手腕再度裂開一條間隙,一幅白色的絹書從他臂中垂下。

  上面是一幅小小的手劄:

  「我為玉樹,君為秋風。風來雲動,樹泛秋聲。今我思君,君胡不行?」

  是應邀而往,還是及早抽身而退?聶隱娘將目光投向柳毅。

  柳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搖頭道:「霍小玉既能如此安排,只怕不會容我們平安走出這扇大門。」

  話音甫落,他們身後傳來一聲轟然巨響,那道石門已經闔上,絲絲密扣,連一絲光線也透不過來。

  聶隱娘本能地將目光投向柳毅,心中卻暗自一驚。她突然發現,自己竟已經習慣了在行動前先去徵求他的意見,這是她多年獨行的生涯中從未有過的。

  或許,女人本身既不懶惰、也不愚蠢,只是當她身邊有了一個男人的時候,卻總會不由自主地鬆懈下來,由他去衝鋒陷陣,自己卻在一旁坐享其成。於是也就越來越懶,越來越蠢,最終成為一個隻會在黑暗中尖叫的廢物。

  這對於聶隱娘來說,實在是個危險的先兆。

  她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這些徵兆都甩出自己的腦海,她定了定神,嘗試著做出以前那種婉媚而堅定的微笑來,卻多少有些生硬。她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何妨去見見這個素未平生的大師兄?」她故意不再看柳毅,拉起謝小娥,徑直向漆黑的大殿中走去。

  柳毅也不阻攔,只是跟在她們身後。

  戊十八似乎能察覺出他們的行動,搶先一步,擋在了三人前面,他有些僵硬地搖了搖頭,將手指向一旁,示意他們避開正殿,向側面的一扇側門而去。

  聶隱娘正要移步,戊十八已將側門推開。門軸發出一聲銹蝕後的澀響,仿佛已經很久沒有開啟過。

  門後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完全由巨大的石塊壘成,散發出一股黴爛的氣息。聶隱娘剛剛踏足其中,一片嗆人的塵土飛揚而起,她一面揮袖,將塵土拂開,一面提過燈籠,細細打量周圍的環境。

  只見這條通道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木材、鐵器,有圓形、方形、連環、棱錐、直條多種樣子,大的足有數人高,小的僅如蠶豆,真可謂千形萬態,不一而足,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倉庫。

  聶隱娘拖起謝小娥,緩緩向前走去,四周的器物也在不斷變化,有的是幾個疊在一起的巨大櫃子;有的是一輪殘缺了半截的風車;有的是兩把奇形怪狀的椅子,被倒扣在一處;還有的竟是一頭碩大的木虎,花紋斑駁,爪鬣飛揚,似乎隨時都會從塵埃中蘇醒過來,發出一聲震天裂地的長嘯!

  然而這一切比起通道盡頭的景象,實在是不足為奇。

  盡頭又是一扇門,而門的兩側高高地堆起數人高的垃圾,就宛如兩座怪誕的小山。燈光逼近,卻照出一片驚人之景——兩座垃圾小山裡邊,竟駭然佈滿了人的頭、手、足、內臟、軀幹!

  《霍小玉傳》選譯:

  大歷年間,隴西名士李益剛中了進士,自矜風流,思得佳偶,良久不能如願。有媒婆鮑十一娘對他說有一女子名霍小玉,乃是霍王小女,霍王死後,被兄弟趕出家門,此時住在鄭曲。霍小玉貌若天仙,風華絕代,足可匹配。李生大喜,急忙前往。

  小玉母設酒款待李生,小玉出來後,只見宛如瓊林玉樹,俊美異常。李生不覺傾倒,小玉也愛慕李生才華,兩人一見傾心,雖結為秦晉之好,李生留宿於此,兩人感情極篤,閨中之樂,恍非人間。如此過了兩年,李生授了鄭縣主簿之官,將要去時,小玉對李生道:"我知道郎君年少才高,一定有很多豪門闊族爭相聯姻,但我今年才十八,郎君才二十二,離郎君壯年之時,還有八年。我知道自己乃是蒲柳之姿,不足奉君子,就請郎君愛我之情能維繫八年,然後我將削髮為尼,也於願足矣。"

  李生大為感動,就與小玉相約,最晚八月,必定會將小玉迎過去。兩人依依惜別,不料家中太夫人已替他定下了一門親事,乃是他的表妹盧氏。李生不敢違抗,只能順從母意。他自覺愧對小玉,便不敢再去霍宅,偶爾要經過時,也寧願繞道而走。小玉相思成疾,苦思見李生一面,卻無法傳達給李生。小玉怨憤深重,病情越發沉重。聽說此事之人無不感慨憐惜。

  到了第二年三月,李生與五六位朋友到崇敬寺賞玩牡丹,正吟詠之際,忽然一位身穿黃紵衫的豪俠之士走上前來,說是特慕李生之命,極力邀請李生去家中做客。李生推卻不過,只好前行,黃衫客領著他一直走到了霍小玉的門前,李生驚惶欲走,黃衫客急忙命令僕從擋住他,強邀入了霍宅。

  先前霍小玉夢見一位黃衣人抱了李生放到她面前,起床之後,便相信今日定能與李生相見,於是便開始梳妝打扮。才打扮整齊,黃衫客便挾持著李生搶入。小玉大喜,顧不得病體沉重,忙起來迎接。李生坐在廳中,見到小玉形銷骨立,弱質可憐,一時也心中惻楚,但錯在自己,也說不出話來。小玉忍病強起,側身轉面,斜視李生良久,將杯酒傾瀉於地,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李生感痛,小玉抓住李生手臂,痛哭數聲而亡。李生回家之後,但覺天地茫茫,似乎都變了顏色。此後他疑心病日漸嚴重,每每懷疑自己的妻子不貞潔,最後終於離異。後來再娶了三次,都是這般下場。聽聞此事的人都說這是李生薄幸的報應。

  非煙案:霍小玉與李娃俱為倡門之女,惜所遇者大不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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