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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二十五章 銀漢無聲轉玉盤

  太陽落下、圓月初生時,城中難得地涼爽了起來。死寂,漸漸地籠罩住這座城池,不久,夜的寒氣即將肆虐,將城池封印,而後,老鼠們尖利的嚎叫將令這裡成為一座惡魔之城。

  尤其是當秋璿知道它們為什麼嚎叫之後。

  夜色中,當圓月的冷光照著它們時,它們將狂性大發,互相追逐咬齧。輸者迅速被周圍老鼠一擁而上,連骨頭都嚼得乾乾淨淨。垂死者淒厲的叫嚷讓倭寇們心煩意亂。他們用倭語咒駡著,揮著太刀胡亂砍著空氣,似乎在攻擊隱藏在夜色中的惡魔。

  秋璿看著月亮:「你為什麼這麼辛苦地找水?」她問的是郭敖。

  「我曾經和卓王孫去過荒原,在戈壁中轉了整整一個月,他不吃不喝也沒事。你覺悟劍心後,武功就算不如他,也差不了太多,支撐二十來天應該沒有問題。」郭敖緩緩道:「劍心即天心,心成之後,我心即宇宙,不滅不壞。常人三五天不飲水便會脫水而死,而我卻可以從空氣中聚斂水汽,反滲皮膚。就算三十天不吃不喝,也不過損耗一半功力而已。」他抬頭,注視著秋璿,「但你。卻不行。」秋璿怔了怔。這幾日來,他全力找水,不惜深挖十丈,跟鼠群攪在一起,難道只是為了自己?

  郭敖似乎不願跟她對視。轉過目光,淡淡一笑:「許諾過要讓你快樂,還想帶著你去天涯海角,至少該先給你一杯乾淨的水吧?」

  秋璿靜靜看著他。過去的郭敖,現在的郭敖,她都非常熟悉。但此刻的郭敖,卻是陌生的。陌生到需要仔細分辨,才能夠看清。

  「過來。」她向他招了招手。郭敖微微遲疑,還是走了過去。秋璿輕輕握住他的手:「謝謝你。」那一刻,她春水般的眸子漾開絲絲漣漪。郭敖的心輕輕一顫。

  被囚禁的三年來,他煉去心魔,成就大道,本以為天下萬物,都不足以觸動他的心,但這一刻,他聽到了夜風在月光下發出輕輕的吟哦。

  他的心有些空落。時光仿佛突然回到三年前,自己又成為那個初人華音閣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海棠花樹下,一任她的風華,耀花了雙眼。

  就聽秋璿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待她好嗎?綁架她。逼她做她不願做的事,故意在眾人面前激得卓王孫與她決裂,又脅迫她來到這座滿是狂鼠的死城。這算是對她好嗎?郭敖一時無富。

  秋璿仿佛看出他的心事,柔聲笑道:「你人才出眾,武功又高,還處心積慮把我困在絕境中,對我又這麼好,我應該覺得有趣才對……」「只可惜……」她的笑容緩緩凝結,靜靜注視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我所愛的人。」郭敖緩緩咀嚼著她的話,有些苦澀,但隨即淡淡一笑:「我不在乎。」秋璿抬起頭,伸望星空。長髮被夜風撩起,遮住了她目中閃動的光影。只餘下一聲輕輕嘆息:「可我在乎呢。」郭敖依舊默然。

  秋璿看著沉默的郭敖,突然笑了起來:「你不用這麼難過,我還有一個好消息沒有告訴你。」她的情緒變化太快,郭敖一時無法完全適應。「我說過,你不用照顧我的。」她的眸子神秘地眨了眨,手中忽然出現一隻小小的玉瓶:「瞧見沒,少林寺的天王護心丹。」

  那只玉瓶光滑圓潤,顯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美玉雕成的。上面鐫著幾個紅色的篆字,赫然是「天王護心丹」。

  郭敖認得,這只瓶子是上代少林方丈的遺物。裡面盛放著二十四枚天王護心丹,每一枚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無論受了多重的傷,只要服上一粒,便可延七日之命。

  秋璿笑道:「護心丹若是當飯吃,一粒至少十天不饑。你再看這是什麼?」她的脖子上戴著一塊翠綠的玉石。郭敖一直認為只不過是裝飾,但此時仔細一看,禁不住失聲叫道:「冰玉髓?」秋璿點頭:「算你識貨。」

  天王護心丹雖是珍物,世間猶可尋覓,但冰玉髓卻算得上稀世奇珍。它在直徑超過七寸的玉石中心孕就,其形如水,剛成形時若能得到,服飲後便可陡增二十年功力。但成形七日後就會凝成實質,不能服用。然而由於其得天地玄妙而生,佩戴起來不但尋常毒物不能侵,還由於是水質,便可以從空氣中聚斂水分。

  冰玉髓中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秋璿微笑著伸出手指,將一滴晶瑩的露珠接在指尖上。而後,輕輕沾上櫻唇。

  郭敖沉默不語。有二十四顆天王護心丹和這枚冰玉髓,秋璿就算被困三個月,都不會有饑渴之虞。哪裡用自己挖什麼井。尋什麼水。

  他靜靜地看著這女子,卻始終看不透。她就像是鏡中的海棠,似真似幻,永遠無法捉摸:「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走?」他終於明白,從一開始,就不是他綁架了她。一路從浙江人東海,過南海,登荒島,她之所以留在他身邊,不過是她願意而已。

  秋璿的笑靨黯了黯:「你不喜歡我陪你麼?」郭敖淡淡道:「喜歡。」

  「喜歡就不要問了。」她幽幽歎了口氣,「免得我傷心。」

  清泠的月色中,兩人都沉默不語。

  忽然,一陣奇異的咀嚼聲傳來,夾在鼠群的慘叫中,顯得格外刺耳。

  散坐在街道上的倭寇聽到這咀嚼的聲音。猛地立起耳朵。

  他們已經三日三夜沒吃任何東西,饑餓幾乎磨盡了他們所有的力氣。每個人的胃中都仿佛有一隻輪子在不停攪動,讓他們整個人都開始焚燒起來。在如此饑餓的耳朵聽來,那咀嚼聲不啻一闕天音絕唱。

  他們倏然站起,互相呼喝著,向咀嚼聲走去。

  ——破敗的房舍被推倒,煙塵彌漫中。一個倭寇被提起。倭寇擰著他的胳膊,大聲喝罵,似乎在譴責他怎能私藏食物,背著他們偷吃。

  忽然,所有人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清了那名倭寇吃的是什麼——赫然是一隻老鼠。一隻半截鼠頭被咬碎,卻仍在他口中拼命掙扎的老鼠。

  驚愕與恐懼令擒住他的人鬆開了手。那名倭寇用力一掙,兩隻手頓時獲得自由,立刻抓住老鼠的後腿,用力往嘴裡一送。吱呀的慘叫聲頓時停止,老鼠的半截身子鑽進他的咽喉。詭異的咀嚼聲頓時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每人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這瘋狂的一幕。

  才一小會兒,一隻老鼠就被他吃光。那人臉上露出一陣癡迷的笑,連連點頭,大聲用倭語歡呼:「ぢいしい!(好吃呢!)」

  「ぢいしい!」他轉向同伴,不停重複,「ぢいしい!」

  沉悶的城中,一時間只剩下這句瘋狂的魔咒,久久回蕩。倭寇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看著他嘴角的血跡。濃濃的血腥強烈地攪動著他們的味覺。寒冷的夜風中,那抹猩紅是如此的溫暖。

  零星的應答響起:「ぢいしい?」

  他的回答更像是慘號:「ぢいしい!」

  更多的人應和:「ぢいしい……ぢいしい……ぢいしい!」

  他們在那名倭寇的帶領下,沖向黑茫茫的鼠群。響亮的咀嚼聲,幾乎將整座空城淹沒。

  郭敖帶著怒氣出現時,也不禁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群倭寇跪在鼠群中,每人手中都捧著一隻肥大的老鼠,拼命地往口中塞。看到郭敖,他們的臉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將半死的老鼠從嘴中拖出,送到他面前:「ぢいしい!」

  郭敖拼命強壓下殺戮的欲望,方才沒有將他們全都斬碎。

  夜色,被慘烈的咀嚼聲攪得粉碎,直到黎明的到來。

  郭敖沉默著。這座死城,是他的牢獄,也是他的天堂。無論環境如何殘酷,都比人多的地方好。這裡,令他想到了沙漠。

  夜晚,若不是圓月如此的大,便可以看到星光。沙漠中的星光。是最美的。躺在沙堆裡,在死亡的懷抱裡看著遍佈天幕的小小星辰,就像是躺在它們之間,連死亡都變得美麗起來。那時所做的夢,就像是永恆。

  他想帶她去沙漠,就是想讓她看一眼那裡的星光。她看到了,會不會永遠記住他?

  翌日正午。一串鼓聲在沉悶的城市中響起。倭寇們踏著鼓點,跳著怪異的舞蹈,從街道的盡頭緩緩走來。兩個擊鼓的男子上身赤裸,露出精幹的肌肉來,一下下捶著大鼓。他們連同大鼓一起,被十幾個人抬著,大鼓的後面,所有的倭寇肅穆而整齊地跳著神樂,步步靠近。

  鼓聲,像是嘶啞的號角,彌漫成惶恐與野蠻。舞蹈,在街道中蔓延,化成狂歡的極樂。隊伍一點一點挪動,終於停止在郭敖與秋璿面前。所有人突然發出一聲號叫。

  秋璿伸出手指,放在唇上:「他們應該是在跳祭神的舞蹈。」

  良久,樂聲停止,一個首領模樣的人越眾而出,跪在郭敖面前,大聲說著什麼。秋璿笑道:「他們將你當成神。要你保佑他們,還要為你獻上最真誠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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