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武林客棧·日曜卷 | 上頁 下頁 |
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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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知如何,行事總有些顛倒錯亂,當其好時,那便是風流蘊藉的濁世佳公子,說出話來讓人說不出的歡喜;當其不好時,則變得狂猛兇狠、渾身邪氣,令人心冷。 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臺上所說的話:「眉疏不畫,自青於黛,頰淡未掃,更赤於脂。外物不禦,心正眸中,當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時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覺他說的一定是真話,竟相信了他。哪知後來他突然轉變,難道竟是戲弄自己的麼?但觀他瘋瘋癲癲,似乎先前那個面色溫柔的淩抱鶴並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塗了。 眼下高臺百丈,只有一輪明月與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懸著不理人,淩抱鶴也是怒駡著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著他,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癡了。那輪明月的萬點銀輝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淩抱鶴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兒自居,這等兒女情懷,可說是從未曾領略過的。她在鐵木堡中久稱堡主,威嚴素著,哪有人敢對她說這些風言風語?何況她武功絕倫,鐵木堡又僻處塞外,見的人本就少,就算見了,也當她是一代女俠,誰敢失了半點禮數?是以她雖長到二十五歲,輕薄歡愛的話,卻是第一次從淩抱鶴口中聽到。哪知竟是這輕輕的幾句話,加上一陣暴風,就此便打開了少女塵封的芳心。自然,淩抱鶴並不知道,大倌雖然有所穎悟,卻也並不很清楚。 蒼蒼茫茫的夜色中,淩抱鶴突然仰面摔倒,怒駡聲立絕。他躺在地上,看著這輪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癡了。一時兩人一個想著心事,一個望著明月,都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大漠之上,一片寂靜。 良久,淩抱鶴突然輕輕道:「今晚的月亮好圓啊……」聲音溫柔無比。 大倌心中一動,難道他竟是對自己說麼?淩抱鶴一語說完,更不再說,依舊盯住那輪明月。大倌心思潮湧,突然就見淩抱鶴坐起身來,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來臨,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就是為了等這個機會,不辜負家親的期望,可是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這便怎生是好?」 大倌聽他說得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難道武林中有什麼別的比武大會,每三年就要召開一次麼?怎麼自己卻從沒聽說過?淩抱鶴年輕豪俠,怎麼會說什麼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一時百思不解。 偶然與淩抱鶴相對,但見他兩隻眸子全陷於深湛的紫色,映著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異至極。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裡,卻也說不出來。 淩抱鶴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著步,自己喃喃道:「這便怎生是好?這便怎生是好?」 大倌聽他轉來轉去,口中所說的盡是什麼大比、參試、期望云云,越聽越是糊塗。淩抱鶴目中的紫光越來越盛,所說的話也越來越模糊。 突然,他抬頭對著大倌道:「你肯幫我麼?」 大倌見他滿面焦急地望著她,眼中盡是求肯之色,雖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卻也不願讓他失望,當下柔聲道:「你只管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無不盡力。」 淩抱鶴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臉上的痛苦之色卻越來越盛。 大倌急道:「什麼大比?你是要錢?還是要我陪你去?你說吧,這世間的事情,還當真有我倆做不到的麼?」 淩抱鶴突然打斷她道:「我沒有錢!」 大倌吃了一驚,只聽他一字一字繼續道,「我要把你賣給南村的洪大爺,他們一會兒就帶人來,你收拾收拾跟他們走吧!」他閉著眼睛,仿佛在聆聽什麼,又道:「你不要怪我無情,我為了上京趕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們命不好,你好好跟著洪大爺過日子,他說了不會虧待你的。」 大倌聽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只聽淩抱鶴繼續道:「寶兒也跟著你去吧,我此去京師,也無法帶著他……等我有一天飛黃騰達,自然會接他回去的。」 他這般說故事似的自說自話,眼睛閉著,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當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極少與別人傾談,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靜靜地聽他說話,淩抱鶴要說到什麼時候,她便聽到什麼時候。 突地淩抱鶴雙目睜開,直盯在大倌臉上。他仿佛這才發現大倌這個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盡是陰狠仇辣之色。 大倌給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強笑道:「你……你怎麼了?」 淩抱鶴一字一頓,咬著牙道:「我要強暴你!」大倌又怔住了。她雖已知淩抱鶴行事大異常人,但卻沒想到他異常到這般地步。 瞬息之間,淩抱鶴飛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雙肩,往沙地上壓下。大倌大駭之下,一時忘了抵抗,淩抱鶴手指用力,「哧」的一聲輕響,將她上衣撕開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淩抱鶴的脖子上,將他整個人提在半空中,怒道:「你瘋了?」她一邊左右開弓,「啪啪」打了淩抱鶴幾個耳光,一邊怒道,「原來你是個畜生!」她此時心中怒氣勃發,並未刻意約束真力,這幾個耳光打下來,淩抱鶴雙頰登時高高腫起。 突然,大倌猛地出拳,轟然擊在淩抱鶴胸前,怒道:「太讓我失望了!」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立時將淩抱鶴打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淩抱鶴此刻卻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一點都說不出來。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擊而下。淩抱鶴被她真氣衝撞,就如風箏一般,在長風中飄搖。 漸漸大倌的怒氣稍稍發洩,卡住淩抱鶴脖子的手稍微放鬆,將他的臉降下,先打了四個耳光,再喝道:「你現在還想不想強暴我?若是你還能站起來,我不妨成全你!」淩抱鶴閉目不答,如同死了一般。 大倌冷笑道:「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下輩子投胎再來吧!」手臂運勁,就待將他拋出。 突然,淩抱鶴嘴唇抽動,仿佛說了什麼。大倌凝神靜聽,淩抱鶴這兩天被她一次次重傷,雖然有不死神功護體,卻也已虛弱得很,其聲極為細微,怎麼也聽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動,俯身在他嘴邊,大聲道:「你有什麼遺言,只管告訴我,我必為你辦理……」淩抱鶴緊緊抱著她,似乎想從她身上感到一絲溫度。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心跳的聲音極度虛弱、又極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躍動,再不能推開他。 淩抱鶴嘴中吐出一串血沫,輕輕念道:「對……不……起……娘……對不起——」 大倌猛然就覺胸口一涼,她慢慢低頭看時,就見清鶴劍直沒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她身體中去。大倌忍不住身體一個哆嗦,再也抱不住淩抱鶴,身子踉蹌後退,終於「砰」的一聲,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閃過一陣或是傷痛、或是愛憐的神光,盯在這柄秋水一般的名劍上。銀色的劍柄在朗朗明月映射下,閃著難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陰冷,既燦爛又無情。 大倌勉強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月色如水。 良久,淩抱鶴僵硬的身子突然動了動,他茫然地爬了起來,眼睛無神地環顧著這蒼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大倌的身體上。方才一劍雖然淩厲,但大倌的真氣強悍至極,終於守住了最後的一處心關,讓她停留在彌留的岸邊。淩抱鶴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從肺腑發出一聲淒厲地叫喊,在夜空中遠遠地傳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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