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武林客棧·日曜卷 | 上頁 下頁
十六


  甯九微沒有理會他的譏諷,依舊自言自語道:「因為,在這之前,我遇到了一個人,這人是當世的名俠,人更是生得風度翩翩。我一見之後,忍不住就愛上了他。過不半年,他的結髮妻子就病死了,他於是就向我求婚。我糊裡糊塗就答應了,就在那個晚上,失身於他。

  此後我對他更是言聽計從,而他對我也柔情款款,只是他嫌私通的聲名不好,叫我先不要講給父兄聽。我以為他是為我著想,只有更是感激敬重他。

  因此,魔教教主之子的婚事,我當然萬不能答應,一場大吵之下,賭氣與那少年交手。那少年武功極高,本來我絕非對手,只是他旨在顯露武功,並不為難我。但我懷中卻藏有他送的天下第一暗器定骨針。突然施展出來,將那少年刺成重傷。那少年恨恨而去,揚言定要報復。

  我父兄待要挽留,那少年已走遠了。我情知闖禍,但以為這樣斷了那少年糾纏之根,未必就是壞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哪知過不幾天,突然有幾位高手來襲。那幾人武功都高得出奇,莊中措手不及,被打了個稀裡嘩啦。多虧他仗義出手,才得以反敗為勝,而且又傷了其中三人。之後冤仇越結越大,後來我才知道,就因為我一時任性下了毒手,本來相安無事的正邪兩道,終於再度大動干戈。

  這一場大戰下來,我父兄盡死。我得他照顧,僅以身免。我將他看作是唯一的親人,等著他來提親。哪知偶然之中,我發現自己深深愛著的人,竟然是只豺狼。

  原來當日我父兄心懷大志,想要混一正邪兩教,因此一直與天羅教修好,乃至不惜將女兒下嫁。他卻深知正邪統一之後,再無他野心施展之處。於是先勾引我,再勸說天羅教主派兒子來提親,然後裝作無意,將定骨針贈送給我。本來此事也非不可化解,但是接著他遣人說動魔教來犯,而後又下重手傷了幾人,終至於無法收拾。而當初他那病死的妻子,也是他親手殺死的。

  我得知之後,羞憤欲死。只是此時已經珠胎暗結,於是只能隱忍著。他知道我已發現了他的秘密,卻也並不說破。等我生下女兒之後,便悄悄偷了去,然後要脅我聽命於他。他此時已喪心病狂,只知號令天下,就對我說,我若能賺來一萬兩銀子,便給我女兒一碗飯吃,而是賺不來,便只有挨餓。我起初怎麼也不肯答應,他便將我鎖到一個小屋去,將我的女兒放在隔壁,哭了一夜。我這一夜嗓子都幾乎哭喊啞了,卻無人應答。第二天我的心已冷到極處,便只有去賺錢。我一個女人,能有什麼法子?但我只要想到女兒從此可以不哭了,有飯吃、有衣穿,便怎樣的苦,我都可以忍受。」

  寧九微的聲音空空的,沒有任何感情。她的眼神也荒涼如同積雪的大地,聲音平平板板,毫無曲折。伊川呆呆地聽著,似已與這大地融為一體。

  生與死,愛與恨,本就是人類永久的悲哀。

  伊川並不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儘管他是個浪子。

  他針芒一樣的眼睛盯著寧九微,似乎想看穿這個女人。

  寧九微的生命力卻仿佛已全從言語中流瀉乾淨,她的人只剩了個空殼。

  終於,伊川長歎一聲,過去坐在寧九微的身邊,道:「原來你也是個可憐人。」

  寧九微嘴角動了動,她似乎已無力再笑:「但江湖中的錢又怎是好賺的?所以我來到這邊陲苗疆,想大撈一筆。」

  伊川道:「說說你的計畫我聽。」

  寧九微道:「這苗疆中什麼都沒有,就是金子多。苗人代代居於此,囤積極豐。我已經查看好地方,只等一有機會,便可以將之奪走,那麼我的女兒也就有幾年飽飯可以吃了。」

  伊川皺眉道:「那豈不是對苗人很不公平?」

  寧九微道:「苗疆地產頗豐,本就不依賴于金銀。苗人沒有貨幣的概念,得了金子,多與漢人換了絲帶鞋帽等花花綠綠的東西。百兩黃金,連一兩的價錢都得不回來。與其益了那些奸商,何如益了我呢?我也不虧待他們,自然會將其中的十分之一拿出來,買了東西,送回苗疆。」

  伊川點頭道:「這樣說來,倒真是拿了的好。」

  寧九微道:「可惜我一個女子,打也打不過別人,拿也拿不走多少,明知有金子,卻也是無可奈何。」

  伊川道:「我幫你。」

  寧九微吃了一驚,道:「你幫我?」

  伊川重重地點了點頭。寧九微的眼睛中又似有淚光閃動,她笑了,笑得極為辛酸:「你肯幫我去做這些壞事麼?」

  伊川搖搖頭,道:「我不幫你去做壞事。」他盯住寧九微,道:「但這並不是壞事。」

  寧九微的頭低下,她似已不敢再看伊川。

  伊川悠悠道:「不知什麼時候機會最好?」

  「再過三天,便是苗疆的拜月節,那時十八峒苗人都雲集此地,參加一年一度的鬥寶大會。那日人最多,也最亂,人越多越亂,我們就越有機會。」

  三日很快就到了,拜月節也的確很熱鬧。

  伊川也數不清究竟來了多少人,他只覺得已經被吵得受不了了。

  這座村落四周群山環抱,中間一帶平原,廣約十數裡,現在已全都住滿了人。他們有的自帶了帳篷,伐倒十幾丈高的巨樹,削成極高的木樁,就地將帳篷支起;有的挖土鑿石,築起臨時的房屋;有的乾脆就席地而居,將日常用具擺得滿地都是。

  人一多了,便做什麼的都有。賣胭脂水粉的、賣皮貨毛骨的、賣絲綃綢緞的、賣金銀器皿的、賣油鹽醬醋的、賣衣裳鞋帽的、賣刀劍弓箭的、賣騾馬牛羊的、賣山東大餅北京豆汁蘇州千層糕湖州粽子的、賣柳州棺材揚州桌椅四川臘肉湖北辣子的,應有盡有,叫賣聲此起彼伏。就有漢人、苗人、藏人、侗人、彝人、滿人、壯人、擺夷人、維吾爾人雜遝其間,喧呼叫嚷。各自拿了貨物交易來去,場景之盛,真如羅刹海市一般。

  這些人交易起來極為大方,若是看中了東西,往往並不計較價錢。每每一條絲巾,就可以賣到幾把金豆子。那些苗人買到之後,就匆匆忙忙地戴到身上,黝黑的面孔上盡是喜悅。這種簡單的幸福最能感染人,伊川就有些被感動了。

  他一揚頭,又將面前的酒喝光,低聲嘟囔了幾句,伏在桌子上打起鼾來。

  一想到自己要偷這些人的錢,伊川就覺得高興不起來。他雖然是個浪子,有時也自詡混蛋,但是偷盜的事情,卻是向來不做的。現在不但要偷,而且還一偷就是幾十萬兩金子,不由他不忐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