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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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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在問我,為什麼不召喚你,為什麼不召喚師尊的金身麼?」 「因為我不想再躲在你們背後了,我想證明,我,龍穆,也是能戰鬥的,我若全力以赴,我也能夠在戰鬥中贏得尊重。我不僅僅是戒日王的子孫,阿羅那逸的弟弟,大日至尊者的愛徒啊。」 他伸出手,擋住了孔雀明王照過來的碧光。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 他看著天上那個仿佛永遠都無法戰勝的人影。 那是否,就是自己的理想?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樣,高高地站著,沒有迷惑,沒有痛苦? 會嗎?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一串細微的聲音從他體內發出。 孔雀明王悲聲啼叫了起來,拼命想沖到他身邊。少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一抹淡淡的光,但就算是孔雀明王,也無法突破他淡淡的遮擋。 「就讓我任性一次,自由地去戰鬥吧。如果我不能用戰鬥贏得尊重,那至少我可以像個戰士一樣死去。」 他轉身,向著簡碧塵。就像是一輪明月,在太陽光芒的盡頭,轉身。 這是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捨身度人。 傳說佛陀在修行時,見到一隻鷹捉住鴿子。佛祖悲憫,救下了鴿子,鷹說:佛啊,你雖然因悲憫而救下鴿子,但我若不能吃到食物,就會餓死。難道你忍心因為悲憫而殺死我嗎?佛陀於是就割下肉來換鴿子。鷹用天平來秤量,一面是鴿,一面是佛陀的肉。佛陀割完腿肉,割下胸肉,仍不能讓天平平衡。最後佛陀無肉可割,於是踴身跳上了天平。願以自己的全部來換取對鴿子的悲憫。於是諸天振動,是為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 一旦此法出,敵人必將毀滅,而自己也將隨之死亡。 少年的修為本不夠,無法施展此法。可惜他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他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暫時突破修為的瓶頸。只是那代價一定非常非常巨大。 這種法術,一旦施展,就不能停止。 是為禁忌之術。 但少年的臉上卻有種寧靜的滿足,他緩慢而艱難地向簡碧塵走去,帶著大乘佛法的至高奧義。 這一刻,他知道,他在做自己。不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不是阿羅那逸的弟弟,不是戒日王的子孫。 他,就是他,龍穆。 他要挑戰當今世上,唯一天命的擁有者。 這是專屬於他的尊嚴。 孔雀明王淒厲地長啼著,無力地看著他走向毀滅。 祈天神術的榮光包圍著簡碧塵,讓他靜靜地看著龍穆慘烈的面容。他不知道這位少年為何這麼執著,不惜犧牲了生命來戰勝他。但他知道,只要祈天神術還在他身上一天,這少年就無法傷害他分毫。就算是大乘佛法也沒有用。 為什麼要選擇毀滅呢? 他眉峰微微蹙起,靈、劍雙奴同時聚集。 少年忽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他的面容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方才那一招,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他的修為本不足以支撐這慘烈的一招,他的身體已在崩壞的邊緣。 但少年仍堅持著,吃力地爬起來,向簡碧塵走去。 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要走到簡碧塵身邊,將這一招施完。 他已不再是為了證明什麼,他只是要證明給自己看。 他,是龍穆,是五天竺的王子。他,是他自己。 他爬起,又摔倒,空中飛舞著的那個人影,卻越來越遙遠。 他,能夠做到嗎? 大乘佛法的反噬之力讓他的神識漸漸渙散,他忍不住問自己,沒有了師尊,沒有了哥哥,他能夠做到嗎? 沒有這些遮蔽的背影,他真的還是龍穆嗎? 他帶著轉輪聖王的傳說,降臨在那破蔽的大地上,究竟為了什麼? 幻影漸漸擴大,將整個天地染成一片血色。鮮血形成一輪巨大的紅月,懸照在他頭上。虛無的黑色羽翼在月華中點滴凝結。羽翼簇擁下,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這張臉上,竟也有著與他一樣的悲傷。 靜靜地看著他。 那是剛剛離開的夢魔,又再度浮現在緋紅的月輪中。 夢魔看著龍穆,眼中神光變幻,一滴緋紅的眼淚劃過他蒼白的面容,終於落了下來。他望龍穆那張浴血的臉,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寸寸觸摸它的微涼。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死自己?殺死我們的肉身?」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痛苦與困惑:「難道,難道我不是你麼?」 龍穆艱難地抬起頭,仰望著夢魔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容,鮮血點滴從額前流下,沾濕了他的眉睫,讓眼前的一切籠罩上一層緋紅的霧氣。 最終極的大乘佛法,本不是現在的他能夠駕馭的。他的結局,註定了是毀滅。 他看著夢魔,牽動出一絲微笑,這笑容也沾染了鮮血的色彩,顯得如此苦澀:「其實……我很羡慕你,你雖是魔,卻可以做你自己。我卻不能。」 他艱難地微笑著,向夢魔伸出手:「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給我一個夢,讓我在臨死前看清我自己。」 夢魔沒有回答。他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恍惚,一道明亮的月光從他身前緩緩垂照下來,仿佛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面鏡子。 他們便在光鏡的兩端,凝視著鏡中的彼此。 一面是大乘佛法的光芒籠罩,一面是妖異緋月的血色迷蒙。整個世界也被一分為二,一金一紅,在光鏡兩端遙遙相對,雙生雙成。 金光浮動中,龍穆的微笑寧靜而祥然,宛如滅度前的佛,凝視著一個邪惡,殘忍,妖異,卻並不迷惘的自己。 一個魔。 如果任由他選擇,他是否寧願成魔? 鏡的那端,夢魔亦在諦視著他。 仿佛魔在滅度前靜靜地看著佛。 看著他自己。 看著一個慈悲,仁善,卻又迷惘的自己。 看著無盡的歲月,遲遲輪回。仿佛他也曾經如此年少、執著、純粹、永不服輸,哪怕在垂死時,也要任性地叩問著心底的疑惑。 邪正相敵,殊途同歸。 破顏一笑。便無所礙。 又何須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夢魔隱藏在黑翼後的面容上突然綻出了一絲微笑: 「不,你就是我。」 「你,一直是我啊。」 他伸出手去,五根蒼白的手指緊緊跟少年扣在一起。那一刻,少年的確感覺到,他與他心靈相通,合為一體。 無數的記憶湧進他的心,千萬年的輪回拉成一道七彩的光華,寧靜地翻攪進他的心靈。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所有的罪孽在他腦海裡化成實質。 有多少次殺戮,就多少場夢魘。 夢魔昧爽,織夢之魔,擁有無盡的力量,可以潛入每個人的夢中,取走他們的靈魂。但這些人在夢魘中所承受的恐懼、悲傷、痛苦、罪惡,他都必須同時承受。 人們在他編制的夢魘中掙扎求存,那時,他們剝離了重重偽裝,將一幕幕怨毒、狡詐、偽善、背叛、欺騙演出到淋漓盡致。這些,他也必須一一目睹。 而後,將心化為鐵,化成為魔。 夢魔懸浮在夜風中,靜靜看著龍穆。這些的歲月無比漫長,他一直沉淪其中。背叛,憤怒,恐懼,絕望,殺戮……一遍遍的輪回,就是一遍遍的淩遲。這是一場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魘。 他的夢魘。 他看著龍穆,柔聲道:「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夢。」 為天下人編織著噩夢的罪惡之魔,卻活在最深最重的噩夢中,受著永恆的淩遲,永遠都不會醒來。 所以他編織出的夢才會那麼可怕,足夠殺人。 他淡淡道:「有時我在想,我能否也做一個美夢?」 他的語調中有深深憂傷:「但我卻不能……織夢之魔,唯一不能編制的,就是自己的夢境。」 光鏡的彼端,他展顏微笑:「但你,卻是我的夢境。」 「亦是我的輪回。」 「我從你誕生的第一刻就注視著你,你是那麼完美,擁有世人所羡慕的一切。你擁有權柄,成為王子。所有的人為你犧牲,在信仰的國度中,你的臣民對你無限忠誠。你有無與倫比的光輝,並註定會成為轉輪聖王,建立不朽的功業。你長壽、富有、智慧、擁有令所有人迷戀的美貌……」 他看著他,看著他所說的一切榮光,在漸漸凋謝。秘法在吞噬著這個少年,吞噬著他所說的那個美麗的傳說。 「——你就是我的美夢。」 緋紅的淚從他眼中滴出來,落在地上,粉碎成一幕紅塵。 光鏡對面,龍穆一動不動,仿佛連精神都陷入了虛幻中。 因為,他看到了夢魔的夢魘。那是太可怕、太沉重、太痛苦的夢魘。他不知道,自己若是遭受到同樣的夢魘中,是否也會成為魔,以殺戮為樂。 這個世界實在給他太多的痛與罪,太多。多到他殺再多的人,都不為過。 與他比較起來,少年的悲傷,成長的陰影,不被重視的落寞,都算不了什麼。龍穆忽然有一絲後悔,他或許不該這麼魯莽地去死的。 但他卻已無力抵抗秘法的侵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崩壞。 夢魔輕輕伸出手:「我不會讓你死去的……」七彩的光華從他指間溢出,縈繞著龍穆浴血的軀體。 冉冉地,一輪緋紅的月輪升起,將他們之間一切陰霾全都掃空。那紅月發出極強的吸引力,將大乘佛法的傷害從龍穆體內吸走,又透過光鏡,一絲絲折射入夢魔的體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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