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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十六章 重衾幽夢他年斷

  李玄心中慌亂之極,他猛地催動五雲戰靴,身子化成一道流星,直竄入馬車中。

  他心中湧起了一陣恍惚,周圍的景物突然改變。

  他竄入的,並不是馬車,赫然竟是一個巨大的空間。

  祥雲繚繞,梵唱之聲隱約響起,他抬頭,一尊古佛靜默地端坐著,花之芳香,水之清澈不住地自古佛攤開的掌心中流泄而下,形成檀香飛瀑,衝激成流泉、深潭。廣大的水平面如一襲明鏡展開,他正站在一瓣盛開的蓮花上面。

  ——這不是龍穆的浮空島麼?

  李玄呆了一呆。

  ——這座浮空島不是以被他用八寶猁圍巾炸毀了麼?

  李玄的思緒有些茫然,他循著水面上的蓮花,向前走去。

  古佛眉心間的毫光,隨著他的行走,而漸漸變得暗淡,終於,一切全都化為漆黑,灰飛煙滅。

  一點赤紅搖曳在遙遠的前方,李玄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終於,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瓣朱紅色的月痕,被一隻蒼白色的手掩住。鮮紅的血不住從月痕中湧出,淌過那張俊美無比的臉。那張臉上,卻只有絕望。手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將月痕掩藏。

  龍穆。

  他倚坐在古佛像下,鮮紅的血從額頭湧出,流過他的臉,在他衣襟上彙集。那襲光明的孔雀翎變得污穢不堪。他的人也如這件衣服一樣,變得落拓、悲傷。

  他不再是那個皎潔宛如明月的異國王子,他的優雅、高貴在漆黑的夜色中沉淪,化為對自身深深的厭棄。

  「我是王子。但我的家族已經淪落。戒日王的功勳並不能持續百年,到了我這一代,我的家族早就沒落成了很小的一支,戒日王留給我們的不是榮耀,而是必須要被殲滅的仇恨。我從小的記憶,就是跟隨我的哥哥——這個家族的族主,四處逃亡。」

  「我恨我的哥哥。因為,他對我那麼嚴厲。他幾乎每件事都跟我對著幹,不許我出去,不許我遊玩。我喜歡什麼,他就要打碎什麼。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灰暗與嚴酷中度過的,我沒有任何朋友,所有的記憶都是練劍、練劍、練劍。我本以為他只是為了保護我、訓練我,但當他將我唯一的朋友在我眼前殺死之後,我就明白,他並不是為了對我好才這樣做。他是為了折磨我。」

  「他不能做整個國家的帝王,所以他只能做我的帝王。他要在我面前演盡一切帝王的尊嚴。他想要的是一個能讓他享受帝王的感覺的玩偶。那就是我。他一遍一遍告訴我,人心有多麼險惡,他讓我不要接觸任何人,他用他自己將我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無非是想讓這個玩偶永遠受他控制。」

  「但當這個玩偶長到七歲的時候,他的夢想被打碎的。因為這個玩偶突然宣佈,他要做大日至尊者的徒弟。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臉上的驚恐,因為,要做大日至的弟子,只有一個條件——打敗須彌山上的守護獸:碧眼狻猊。自從大日至尊者入住須彌山后,成千上萬人想做他的弟子,但全都死在了碧眼狻猊的爪下。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打得過這麼殘忍的怪獸呢?但我寧願死都不願意再做他的玩偶,所以,我鐵了心,要去挑戰。」

  「也許是我的堅持讓他太過震驚,他沒有駁斥,安排我去參見大日至。這個玩偶是幸運的,他登上須彌山的時候,碧眼狻猊正生著一場奇怪的大病,被我用一柄匕首打敗了。大日至尊者收我為弟子,將所有的寶貝都給了我,並教給我一身驚天動地的本領。」

  「七年之後,我成為大日至的得意弟子,帶著驚世駭俗的法力走下須彌山,我發現,哥哥已經成為一位暴君。他用淩厲狠辣的手腕建立了一支強大的隊伍,四處征戰,橫掃五大天竺,將整個世界拖入了戰亂中。他對所有的敵人都狠辣無比,斬草除根。我在須彌山上學藝的七年,就是他在世間殺人放火的七年。這七年,無數的血腥染滿了這片古老的土地。在兄弟相聚的盛大歡迎儀式上,我質問哥哥,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哥哥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命令我加入暴君的行列。我的眼睛掠過周圍,看到在廣場上的繁華與歡樂背後,是人民的戰慄、恐懼、憎惡的眼神。於是我打斷了哥哥的話,拔出劍來,要為萬民誅殺暴君。哥哥震怒,然後平靜地接受了我的挑戰。」

  「七年,哥哥的修為也有了突飛猛進,但又如何與大日至的得意弟子相比?我只用了三招,就在全國人民面前,將哥哥擊敗。我將劍刺入了哥哥的胸膛。但在那時,哥哥臉上露出了笑容,用力地擁抱著我的劍。」

  「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迷惘。我盯著哥哥的屍體,忽然瘋狂了起來。我將雙手刺入了哥哥的體內,將心挖了出來。我用大日至教給他的法術,從哥哥的心與血中提取著記憶,霍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哥哥是真心愛著我的,他不願他與這個世界接觸,是因為這個世界真的恨險惡。我唯一的朋友,其實是敵人派來的刺客。哥哥想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起這個家族,讓我能在自己的肩膀底下翱翔,可惜,我從來都不願相信他。」

  「打敗碧眼狻猊的,不是我,是我的哥哥,就在我宣佈要挑戰須彌山的時候,哥哥剛剛從須彌山上走下來。真正獲得大日至認可的,是他,但為了我,哥哥寧願放棄這個機會,成全自己任性的弟弟。」

  「所有的戰爭,都是殺戮。暴君或者仁君,只是人民的定義。哥哥在送我上須彌山的時候,決定送我一件珍貴之極的禮物,那就是,自己成為暴君,等待一位仁君降臨。」

  「於是,我被人民擁戴為仁君、勇者。我率領著哥哥留下來的精銳之師,很快統一了五天竺中最強大的中天竺,所有人都稱我『不愧為戒日王的子孫』。我住在金色的宮殿中,享受萬民的敬拜。大日至的恩寵環繞著他,沒有人懷疑,終有一天,我將統一五天竺。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捫心自問:如果沒有哥哥,如果沒有大日至,我能做成什麼?」

  龍穆靜靜地抬頭,赤色月痕中的血更濃,幾乎將他的臉遮住。他的眼睛是蒼白色的,充滿著絕望。

  他用這樣的眼睛靜靜盯著李玄:

  「除了大日至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除了哥哥的溺愛,我還有什麼?」

  李玄震驚,茫然,無法說出一個字。

  他隱約能夠猜到龍穆心中必定藏有苦悶,但他沒想到這苦悶竟是如此之深,深到已將他的心禁鎖住,無法打開。

  他們雖然是敵人,但李玄卻無法再恨龍穆。他忽然覺得,龍穆所有的任性、暴戾,都值得原諒。如果有酒,他很想走過去,跟龍穆一起痛飲一杯,告訴他生活很美好,不該只看著悲傷的一面。

  光芒,在這一刻倏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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