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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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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穆笑了笑,他在田蹊上坐下來,雙手抱著膝,仰頭看著天空。他左手的衣袖卷起,裸露出微帶紅痕的肌膚來。 「看著它們一點點破土,長大,開花,結果,不是很好麼?看著它們從小苗變成大樹,從一株變成兩株,不也是一種幸福麼?」 這一刻,他的笑容中只有淡淡的滿足,別無所求。 似乎他叫蘇猶憐過來,並不是要打動她,而只是想要她也分享這份滿足。 隨著小小的花苗生長,這份滿足與喜悅也會滋生,不由得要盼著它快快長大。 蘇猶憐淡淡道:「你該知道我不喜歡髒亂的東西,下次讓你的手下把花蹊弄整齊一些。」 龍穆猝然回頭。 他的眼神中寫著一絲驚訝、憤怒與羞辱,就像是一枚釘子,將蘇猶憐釘在了天空中。 她的心忽然有些惶惑。 仿佛一腳踏碎了孩子辛苦搭好的積木。 仿佛多年不見的好朋友在興奮地看著她的時候,她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名字來。 龍穆的眼神漸漸黯然,一絲淺淺的笑浮現在他的臉上。 「你,是這樣想的麼?」 他彎下腰,靜靜地撫摸著泥土。 一株孱弱的花苗在他手下緩緩吐出一枚露珠,龍穆用指尖將它挑起。 「那讓我自己來等待它們的生長吧。」 「無論整齊,還是淩亂,都是它們自己的成長。」 「由我一個人等候。」 蘇猶憐忽然感到一絲不妥。龍穆的反應,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竟讓她有種犯罪的感覺。她望著他的臉的時候,感到一陣心慌,似乎正在打碎什麼珍貴的東西。 她忽然奔過去,抓起龍穆的手。 這一刻,她霍然明白,為什麼龍穆牽她的手的時候,她的心有些亂。 這只手,不再是整潔的,白玉一般,只跳躍在豎琴琴弦上的精靈。它本一塵不染,此時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石子劃出的傷口,泥土粘上的污垢,擠壓留下的淤痕,讓它一如風雨後的秋蘭,不忍多看一眼。 這雙手,不屬於王子龍穆,甚至不該屬於摩雲書院的任何一個人。 蘇猶憐的目光自手掌上抬起,凝視著龍穆。 龍穆有些尷尬,似乎努力想藏起來的東西被蘇猶憐找了出來。他想抽回手,但蘇猶憐握得緊緊的,讓他無法解脫。 「這些,都是你親自做的麼?」 那一條條彎彎的花蹊,那摞在花蹊邊、整齊的田坎。焦紅的碎石被仔細地清理走了,再鋪上一層從山下挖來的新鮮泥土,種上花苗,澆上清澈的山泉。 這些事情並不輕鬆,需要很辛苦、很辛苦才能完成。 絳雲頂並不矮,這片田地也並不小。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龍穆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他的人生中,只會有豎琴,書卷,名劍,美人,他不該讓自己的手粘上半點泥土。 而這些事情,本該由他的僕人們做。他只需站在浮空島上,看著它完成,再用法力催開孱弱的小苗,然後白衣如雪,帶著她來看遍地鮮花。 他不該親手握著泥土,一筐筐將它們挑上來,壘成花蹊,種上種子,等著它們成長,等著它們變成給她的禮物。 那不再是王子的魔術。 卻是那麼動人,只有這樣的許諾,才會真誠。只有流過淚、流過汗的諾言,才一定會兌現。 蘇猶憐忍不住移開目光,不敢再看龍穆。 木桶旁邊,有一本被翻破了的書,隱約可見書面上寫著四個字《蒔花要術》。 蘇猶憐無法想像,龍穆一面翻著書,一面費力地照著書上的文字,一板一眼地壘砌著這塊花圃。 就像她無法想像,王子會從宮殿中走出來,牽著她的手,跑到絳雲頂上來。 龍穆微笑道:「你不願我做王子,那我就做花匠。」 他雙手輕輕用力,反握住蘇猶憐的手。 「你說的對,愛情是不分王子公主的。我們的愛若是珍貴,就全部拿出來,用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精神,去為愛情種一株花。那株花,不是用銀子換來的,也不是從野地來采來的,是用我十八歲青春一整年的光陰等候,直到花開,直到花落,才配送到你面前,換取愛情。」 那一刻,他無比真誠。 他始終有一份真誠,讓別人死心塌地地相信他。 當他的眉梢微微挑起的時候,他有一絲邪惡,但當它因認真而平靜的時候,他是那麼真誠,有著無人能懷疑的力量。 蘇猶憐的心跳中輕輕漏入了一縷陽光。 就算她是亙古不化的冰川,也無法抵擋這縷陽光。 她的愛情,也許就在這縷陽光下。 她感到一絲羞紅,急迫地想掙脫龍穆。 就像蝴蝶感受到風雨,振翅逃開。 龍穆的手,卻像是春蠶不盡的絲,纏住了她所有的掙脫。 突然,蘇猶憐笑了。 她的笑甜,甜得像是一千隻蝴蝶,遮住了她羞紅的心。她的眼眸朦朧,就像是朦朧的月,看不清她慌亂的意。 「你贏了。」 「你的賭局結束了,我的小王子。這世間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抵擋你的攻勢。」 這只是一個賭局,一場遊戲,分出勝負就沒關係了。 心就不會再跳了,也不用等這些花長上一年。 會結束了吧。 所有所有的一切。 蘇猶憐輕輕地,輕輕地笑著。 她好想停止,但若不笑,她聯手該往哪裡放都不知道。 「這是賭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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