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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欲就東風舞彩裳,東風笑我太疏狂。才將國色爭春色,便謫昭陽到洛陽。

  有夢暗牽還作翼,多情無賞自為妝。暗香疏影各風骨,騷客何勞笑短長。」

  盧長渙大笑。長莊、長齡、長適齊齊嘆息,果然,這是盧長渙最出名的詠牡丹之作。耳聽那伶人不住唱下去,卻是前代名篇。

  盧長渙對公主道:「如何?吾才出儕輩多矣!」

  公主點頭道:「雖然量少,但貴在質勝。本朝文魁,舍汝其誰?」喚道:「取本宮紫袍來!」

  旁邊伺候的宮女急忙獻上一襲紫色錦袍。公主拾起,親手要為盧長渙披上。盧長渙容光煥發,得意得幾乎暈了過去。十年寒窗之苦,不就是為的這一刻的榮耀麼?

  突聽一人清聲道:「公主何厚此薄彼?飲一杯酒的賞了紫袍,飲了十幾杯酒的卻什麼都不賞?」

  眾人看時,就見那位逢唱必飲酒的少年站了起來,風神俊朗,意氣超卓。

  李玄向來不誇人的,被他的容光一照,也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公主笑道:「這飲酒是有個規矩的,必須自己的詩篇才能飲酒。她們唱前人詩篇,你也要飲,豈能算數?」

  少年一聲長笑:「公主過於高抬在下,明明是在下之拙作,怎麼說是前輩名篇呢?」

  說著,離席出座,獻上一篇詩集。只見封面上畫著一位老僧閑坐,畫風古雅,意態閒適。雖只寥寥幾筆,卻如風月飄然,盎然滿卷。公主大驚,翻開詩篇,但見篇篇珠璣,清香滿頰。不由得親自送到少年手上,長揖道:「先生雅作,向來拜讀,固以為是前朝名賢所作,不意竟在座榻之側!」

  少年笑道:「公主還是不信。」

  他隨手抱起身旁歌妓懷中的琵琶,兩指微微一撥。眾人恍如一陣清風拂面,都覺心曠神怡。少年隨手亂拂,音聲四濺,星辰妙舞,天女散曼。如繁花競謝,染滿衣襟。忽然抖落,頓成萬古風華,獨俏立而愴然。

  少年微微躬身,道:「這一曲,是為《鬱倫袍》。」

  公主尚未從妙音中醒來,歎道:「天音曼妙,實無人能及!今日才知真文采!真詩仙!」

  說著,從盧長渙身上將紫袍扯下,恭恭敬敬地披在少年身上。親手挽著少年坐到上座上去。

  盧長渙等四人面面相覷,都覺極為難過。但少年才華實在太高,他們望塵莫及,也便不怎麼恨他。

  少年悠然道:「不知公主該怎麼處置這四個人?」

  公主惱道:「這四個人沽名釣譽,欺騙本宮,罰他們永遠不准應舉,永不能授功名。從今日起,他們若敢寫一個字,就剁掉一根手指!若敢吟一首詩,發配邊疆十年!」

  盧家四兄弟大驚。他們嗜書如命,要他們不寫字、不吟詩,那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何況他們被父兄寄予了極大的期望,指望著能考中進士,光耀門楣。卻被公主親口判為永不授功名,那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四人一齊慘叫了起來。

  少年笑道:「在下正少四個詩奴,公主何妨將他們四人賞給在下?」

  公主破顏一笑:「這四人雖然品格不高,但還算略通詩書,給先生做了奴才,倒也相得益彰。來人!」

  幾位彪形大漢搶了上來,將盧家四兄弟狠狠按在地上。又拖過一隻巨大的火爐,刹那間將鐵鉗燒得通紅,只見鉗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奴」字,向盧家四兄弟臉上夾去。

  盧家四兄弟肝膽俱裂,他們自命為風流才子,若是臉上被烙上「奴」字,終生為奴,這番奇恥大辱焉能忍受?忍不住齊聲慘叫起來。

  那少年大笑聲中,親手接過火鉗,向盧家四兄弟狠狠烙下。

  那一刻,四周風物突然顛倒。

  帷幔、美酒、鑾駕、歌伶瞬間消失,只剩下夜空中一輪緋紅的明月。那少年霍然回首,目光冷森森地盯著李玄。

  他手中捧著的,是鐵,是火,是厲嘯的魔,映襯著他滿頭長髮飛舞,紫袍破碎,化為兩隻羽翼憑天而立。

  盡顯傲岸冷豔。

  盧家四兄弟絕望的淒叫聲,成為他最好的點綴。他如懸空立於地獄中,身周遍開紅蓮。

  「是你?」李玄一聲驚呼,隨即霍然醒來。

  滿頭大汗淋漓,身子也忍不住瑟瑟發抖。盧家四兄弟的淒叫聲還環繞在他耳際。他能感受到那是多麼絕望的絕望。一切希望都被抹殺,就算取得再多的榮耀,做再多的努力,都無法遮蓋印在臉上的那個鐵字。

  奴。

  永遠的恥辱與羞辱,是盧家兄弟想都沒想過的恐懼,卻在這須臾的噩夢中化為現實。他們被緊緊纏住,用他們心靈深處最不能接受的痛。

  李玄忍不住想起了崔藹然。他們的夢絕不相同,但結果卻是一樣,他們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恐懼,並被這恐懼在夢中殺死。

  他們成為夢魔的彩虹之珠。

  李玄緩緩擦掉額頭上的汗,雖然這個夢跟他沒有關係,他只是個旁觀者,但那份恐懼卻是如此真實,讓他感同身受。他絕不懷疑,如果有一天夢魔將矛頭對準他,他也一樣會慘叫著在夢中死去。

  他猛力搖著頭,希望能將心中沉沉陰霾驅趕走。他抬頭,忽然看到封常青滿臉怪異地看著他。

  李玄忍不住問道:「你看什麼看?」

  這句普通的問話卻讓封常青嚇了一跳,慘叫道:「老大,你不要殺我啊!我實在不是故意發現你的秘密的!」

  李玄皺眉:「我有什麼秘密?」

  封常青:「其實老大你不用自卑,這也沒什麼不好,從古代開始,很多人都有這個癖好……只是老大要千萬放過我!我們只是普通的友誼啊!」

  李玄怒道:「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封常青:「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聽見!我沒聽見老大在夢裡深情地叫『龍穆』……」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急忙住口,臉色已經煞白。李玄的反應並沒有超出他的預料,一個箭步躥上來,揪住他的衣領,叫道:「你說我夢中叫了誰?」

  封常青頭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你誰都沒叫……」

  李玄使勁將他一推,封常青立即頭懸樑、錐刺股,不由得「嗷」的一聲慘叫,死命地掙扎起來。他被李玄使勁摁著,哪裡掙扎得脫?只好大叫道:「是龍穆!老大在夢中叫的是龍穆!」

  李玄:「還有沒有別人?」

  封常青:「沒有了!沒有了!」

  李玄將他放脫,仰首沉思,突然大笑道:「我早就該想到是他才是!我怎麼這麼蠢!」

  他盯住封常青。他那專注而似笑非笑的神情讓封常青不由得想到他呼喚「龍穆」時的情形,這讓封常青瑟瑟發抖。

  李玄獰笑起來。封常青抖得更厲害。

  李玄:「我們是不是朋友?」

  當膽小鬼遭遇頭懸樑、錐刺股的時候,他還能說「不是」麼?封常青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李玄道:「作為朋友,我送你一件禮物。」

  他取下那條八寶猁圍巾,鄭重其事地圍在封常青脖子上:「你聽說過一句古話麼?」

  封常青:「什麼古話?」

  李玄:「為朋友兩肋插刀!現在,你去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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