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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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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重劫卻沒有看她,只是輕輕拾起那具枯骨垂在床邊的手,無比珍惜地挪到胸前,又緊緊抱住。 他的聲音嘶啞而悲傷,在空曠的四周不住回蕩:「媽媽,我終於找到梵天之瞳了。」 媽媽? 相思愕然。 難道這具包裹在華麗絲絨與無數鮮花中的枯黃骸骨,就是重劫的母親? 重劫單薄的身體不住顫抖,似乎在低聲啜泣。他將胸前的梵天之瞳摘下,放入那只只剩枯骨的手中,又用雙手將它包裹住,似乎要給這具枯骨以溫暖:「媽媽,有了梵天之瞳,詛咒便會解除,梵天將再度降臨我們的城池,給我們以神明的祝福。然後,三連城將會重建,陽光將再度照耀,日夜將再度交替,清泉重湧,鮮花盛開……這才是我做夢都想給你的城池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媽媽,我承諾你,你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從此,再沒有人會因那可恥的儀式死去。我們的旗幟,將飛揚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將建立前所未有的廣大帝國,和永恆不滅的都城。」 他將那只枯骨之手放在腮邊,輕輕偎依著:「我將是千萬年來,阿修羅族中最偉大的王子,而你,就是最美麗的王后。」 重劫不再說話,似乎完全沉浸在這只手所給予的溫暖之中,良久,才輕輕嘆息一聲,道:「如果沒有這一切,我更寧願永遠陪伴在你身旁。做你的孩子,遠比做一個偉大的王者更重要。我真的寧願,只是你的孩子。」 他緊緊握住這只手,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可是我不能。我的血脈賦予了我這樣的使命,我就必須走下去。」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必須居住在昏黃的廢都,必須每天喝下劇毒的藥,必須承受煉獄般的苦行,必須化身為瘟疫與殺戮的妖魔……那是我父親賦予我的罪惡命運,我永遠都無法逃脫。」他將額頭緊貼在枯骨的手背上,身體不住顫抖,仿佛陷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良久,他抬起頭,聲音又變得溫柔:「正如你曾賦予我的美貌一樣……」 他抬起一手,輕輕從面具上滑過:「媽媽,你曾賦予了我驚人的美貌,一定和你當年一樣。可是,它卻被那該死的苦行完全毀掉了!」他看著水中蒼白的倒影,無限悲傷地搖了搖頭:「我無法面對這張妖魔般的臉……」 他的聲音宛如絕望的哭泣,與幽暗的水波一起,澹蕩不息 相思的心也不禁一震,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如此絕望,如此痛恨、遺棄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漸漸平靜下來。 「啪」的一聲輕響,卻是重劫將那張冰冷的面具揭開。 「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為只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他的聲音顫抖著,輕得宛如來自天際。 他在那只枯骨之手上一吻,又無比溫存地將它放回帷幕中。 仿佛他握著的,不是一截朽骨,而是價值連城的美玉。 他從石椅上起身,向灑滿鮮花的大床靠了過來。 難道,他竟真的要爬上花床,伴著這具枯骨入眠? 相思正在驚愕,他已挑起了床幔。 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 波光盈盈散開,相思看到了一張極為妖異的臉。 年少白皙,本是古人形容美少年的標準。 然而他的這張臉卻已完全超出了人類蒼白的底線,再也無法說得上美。 那種白色,絕非如玉一般溫潤,而是生澀、妖異的白。宛如偶然間掙脫了符咒,從白幡中走出的妖精,全身透著死亡般的冰冷,再無半點生的氣息。 宛如一叢亙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隨時都會變為透明。 宛如一尊忘記上色的細瓷人偶,被工匠遺忘在角落裡,沾滿了絕望的塵埃。 雖然,他的輪廓是如此的精緻,兩道修長的眉宛如描畫,鼻樑端正俊秀,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彌補那白紙般的膚色對他容貌的破壞。 詭異的肌膚上,那雙飽含憂鬱的眸子也遠遠淺于常人,通透得仿佛琉璃,又宛如貓眼,隨著四周變幻的光線,發出層層疊疊的冷光。 這樣一雙瞳孔襯在妖異的膚色和滿頭銀髮下,顯得淒涼而詭異。宛如荒煙蔓草深處,懸坐在墓碑上的白色幽靈,用無盡的悲傷與怨恨,打量著人間的世界。 他沒有說錯。 他驚人的美貌已在日夜苦行中喪失殆盡,化為一個真正的妖孽。 巨大的恐懼在相思心中升起——她看到了重劫面具下的臉。 這是絕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重劫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怎會容忍,自己最醜惡、最柔弱的一面,暴露在一個陌生人眼中? 重劫的目光與相思撞在一起,驚駭慢慢消散,化為無邊的怒意! 他銀色的長髮無風狂舞,宛如在身後展開了一張巨大的蛛網,通透的眸子已變得赤紅,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將相思撕得粉碎! 相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的足尖已碰到了骸骨邊緣。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聲,從相思腳下傳來,卻是屍體旁幾朵青色野花被她踩碎,汁液與花粉四溢而出。 這聲幾乎難以察覺的響動,卻宛如鈞天狂雷一樣轟擊在重劫心頭,將他無盡的怒火擊為塵埃。 重劫的身形瞬間凝結,臉上只剩下深深的惶恐,他單薄的身子在白袍下不住顫抖,向相思伸出手,嘶聲道:「你,你出來……」 相思哪裡敢動。 重劫顫抖著向她伸出手,聲音中盡是哀懇之意:「你出來,我不怪你……別傷害我母親……」 相思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往後退去,會踩壞花床中的屍體。 鮮花與錦繡中,這具冰冷的骸骨,竟是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的死穴。 重劫雙膝浸在水中,驚惶失措地看著她,滿頭銀髮在及膝深的水中散開,宛如一朵蒼白的浮雲。 那襲寬大的白袍也被池水浸濕,裹在他瘦弱的身體上,讓他看去就仿佛一個燒制壞了的美麗人偶,面臨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悲傷而絕望地乞求著。 相思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無心驚擾,也不會傷害你的母親,只希望你以後將痛苦施加給別人之前,想一想自己現在的心情。」 重劫望著她,點了點頭。他通透無塵的眼中似乎已有了淚光。 相思一聲嘆息,舍了骸骨,向床邊走來。 剛剛走了兩步,一道火紅的光芒攜著破空之聲,向她急襲而來! 她驚愕中欲要躲避,卻只覺腳踝一麻,那條火焰之蛇的蛇尾已緊緊纏了上來。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一道狂烈之極的勁力襲過,她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起,在空中滑過半個弧圓,重重摔在石椅下。 石椅的棱角幾乎刺入了她的身體,大團鮮血嘔出,在水中浸開一片嫣紅。 全身一陣碎裂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腳踝上被蛇尾沾到的地方,一直宛如被燒灼般的劇痛,讓她連逃走的力氣也失去了,只能依靠在冰涼的石椅上,瑟瑟發抖。 蛇頭張開巨口,猙獰可怖,被重劫緊緊握在手中,細長的蛇尾垂在水面,宛如一條紅色的長鞭。 銀髮飛揚,他蒼白的臉上是瘋狂的怒意:「你竟敢看到我的臉?你竟敢冒犯我的王后!」 每說一句,那條紅色的長鞭便狠狠抽下,在她的身體上刻下燒灼般的痕跡。 相思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剛才,她可以用那具屍骸為要脅,保全自己的平安,甚至換得自由。 但是她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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