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著邀約的姿勢。

  相思走到他面前,輕輕將他的手拂開:「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將手中的玄光盔拋在地上,抬頭注視著他,一字字道:「怎樣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著她,收回手,蒼白的手指無比憐惜的從自己披垂的散發上拂過:「不要問我該怎麼做,而要問你自己願意付出什麼。」

  相思咬了咬嘴唇,溫婉如水的目光也變得堅定:

  「我的所有。」

  那人輕輕一笑,將目光投向殘缺的穹頂,陽光傾瀉而下,將他雪白的長髮照得幾欲透明,他整個人也籠罩在一層雪白的光暈中,顯得不再真實。

  他輕聲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長,有的用你們的文字根本無法書寫……但此時此刻,我有一個新的名字。」他望著指間的一縷長髮,自顧說下去:「我,就是上天降臨的災星,這座城市的重重劫難。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斷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們。」

  他突然回頭,目光陡然變得森冷如玄冰,滿頭如雪的長髮在空中飛散,方才的慵懶、從容都化為無邊的怒意——為相思的突然打斷而憤怒。

  「從此刻起,你必須時時默念這個名字。必須忘記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從今而後,無論恐懼、痛苦還是歡樂,你的禱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為我已是你靈魂的主人。」

  相思看著這個孩子般喜怒無常的人,沒有恐懼,也沒有退縮。

  她輕輕搖了搖頭:「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卻不能勉強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帶一絲塵埃:「也不願,欺騙於你。」

  重劫貓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線,宛如薄刃,在她臉上寸寸掃過,突然揮手,他身後的帷幕徐徐開啟。

  那是一隻巨大的石鼎。

  渾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設的一朵蓮花形的石鼎,那是諸神未曾長成時天地的印記,鏤刻著無窮無盡的歲月。

  透過石鼎上方滾滾濃煙,依稀可見鼎中盛滿了綠色汁液。這些汁液濃淡不一,現出從淺碧到墨綠的不同色澤,竟有十餘種之多,彼此糾纏但絕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滾沸騰。

  重劫緩緩行到鼎前,蒼白纖長的手指在蒸騰的水氣中輕輕撫過,他的動作中充滿了溫柔與愛惜:「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現出景仰之色,雙手緩緩張開,似乎要指示梵天那無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擁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創造出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卻又滿含傷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愛的子嗣們在這片大地上苦行,受著風霜雨露之苦。但他並沒有捨棄他們,這個鼎便是證明。」

  他的雙手垂下,拂著鼎上的紋路,那是巨大的蓮瓣,古拙而蒼老地盛開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殘花,盛開在歲月的輪回中。他的眼睛中滿含肅穆:「這只鼎,傳說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蓮花所化,乃是大神對這個凡間最後的恩賜,所以,它也具有創造的能力,可以洗盡這個世界的污穢。」

  「而我,經過虔誠的供奉,才獲得上天賜下的神諭,在鼎中為荒城居民調製救苦之藥。一共一百四十七種藥材,其中二十五種堪稱名貴,十一種價比黃金,五種可謂稀世奇珍……但卻還是治不好他們,因為我缺了一樣東西。」他雙手扶住石鼎邊緣,凝望沸騰的藥汁,方才的憤怒仿佛已隨著鼎上的濃霧消散開去,只剩下深深的傷痛。

  那一瞬間,他化身為世間最善良的名醫,為自己無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為他的變化而疑惑,喃喃道:「還缺什麼?」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從哀傷中驚醒,徐徐抬頭,眼中的痛苦瞬間就已散去,化為一個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與悲憫仿佛只不過是一場誇張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輕聲笑了起來,將雙手徐徐探入還在沸騰的藥鼎。

  粘稠的汁液頓時將他蒼白的衣袖吞沒,但他的笑卻沒有停止。

  良久,他從鼎前起身,手中卻多了一柄匕首,一隻玉瓶。

  他一點點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藥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塵不染,發出奪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幾分妖異的眸子:「蓮花天女,現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錯,那麼全城的人,都將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從他左手手腕上劃過。

  鮮血濺出,滴在他蒼白如紙的肌膚上,鏤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傷痕。

  相思這才赫然發現,他的膚色的確是太過詭異。

  這並不是終年不見陽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塊通透的白玉,在陽光下呈現的色澤。

  雖然總有人以玉來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澤真的出現在一個活人的肌膚上,那卻只能讓人感到深深的恐懼。

  ——這竟已完全不似人類的肌膚。

  難道,眼前這人只是傳說中的機關大師,用美玉製成的人偶?

  相思卻已無暇多想,因為她必須看清那人的一舉一動。稍有差錯,她的善舉或許就會變成一場劫難。

  一場荒城居民再也無法承受的劫難。

  她無法不相信重劫的話,因為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將玉瓶置於腕下,承接著點滴而下的血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