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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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骸遍地,白骨支天,戰車的碎片,城牆的殘垣、敗草、朽木、穢士,碎石在無邊的戰火下熊熊燃燒。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裡赤地,倭軍與飛虎軍已全軍覆滅,阿修羅之炮漫天炸開,仍在追逐著剩餘的明軍。平壤城癰一片斑駁,華音閣弟子操縱著炮火,他們的鮮血亦染紅了城牆。 那一刻,卓王孫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國人恨他。他開啟煉獄的力量,將十萬人命頃刻之間化為劫灰。 高麗人恨他。哪怕他帶領他們取得勝利,保住國家,他們畢生無法忘記臨海君那張猙獰的臉。 明朝士兵恨他。他們奉他為主帥,曾跟隨他血戰,而今他卻不惜用十萬人命,為他的怒火殯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們懷著一腔熱血,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國度,卻因他埋骨他鄉,死不瞑目。 華音閣的弟子呢?他們是否也恨他?恨他將他們拖入這場戰爭,恨他將華音閣千年基業恣意敗壞?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臨死前的話響徹在耳邊,一如命運蒼老的吟哦:「贏得這場戰爭後,你將一無所有。」 卓王孫心中惕然而驚。 殘陽如血,照出滿目荒涼,唯有他還站在戰場上。 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屍體積天,血流漂杵。十裡戰火,遍地赤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側飛舞。 卻是那麼孤獨,寂寞。 如此,他擁有天下,又能向誰誇耀?他令天下縞素,又有誰真正悲傷?他縱然天下無敵,卻能向誰訴說? 第一次,卓王孫的目光竟有了一絲茫然。他低頭時,正迎上楊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著神魔。 卓王孫良久無語。他知道,多年的爭鬥終於有了結果,他亦可收穫另一場戰爭的果實。 這個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終於因憤怒而失去了一切風儀、理智、冷靜,變得不再像他,變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對抗的風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劍之內將他打敗,徹底摧毀,徹底踐踏。讓他清明如月的驕傲,在自己身前化為塵埃。 但不知為何,卓王孫的心中有了一絲痛楚。 痛得連勝利都無法觸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戰。他不能摧毀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這個戰場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他,他將永生寂寞。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看著他那張浴血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深深的創痛。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樣的痛。他忽然明白,楊逸之一直忍讓,有多麼艱難,多麼珍貴。當楊逸之最終決定對他揮劍相向時,臉上為什麼那麼悲傷。 他突然覺得,在這個男子的創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這一次,是否該讓他忍讓,換他成全? 這一瞬間,他心底泛起了一種奇怪的念頭。 ——原來,和他相比,天下縞素,也不過是一場兒戲。 他抬頭望天,輕輕揮手。 隆隆炮聲不再響起,劫後餘生的人們喘著粗氣,驚駭地望著天空。 化音閣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牆頭,將阿修羅炮調轉、封印,而後無聲而迅速地,收拾著同伴的屍體。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鸞在那裡凝望著這一切,知道他終結了這場殺戮,也終結了這場天下縞素的遊戲,會快樂麼?會悲傷麼? 在即將收穫勝利的前一刻,他放棄了數月經營,放棄了十萬生命換來的戰果。慈悲麼?殘忍麼? 卓王孫透過滾滾硝煙,望向天際盡頭最後一縷晴空,那裡似乎有輕靈的彩雲在飛翔,纖細、脆弱、通透如琉璃。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他愴然一笑。 終於放手。 這一切,楊逸之卻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長劍,冷冷看著他,等待著一擊制勝的機會。 卓王孫低頭注視著他,輕輕嘆息:「你知道麼?」 「楊大人……已經死了。」 楊逸之挺立的身體猛然一震,剛剛凝聚起的勁氣猛然失去控制,鑽入了心房,狂猛地轟炸起來。他一口鮮血噴出,頹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濘中,感到黑暗與血腥宛如獰厲的毒蛇,拖著自己向深淵中急速滑落。深淵的盡頭,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凝望著他,默默無語。 地獄的烈火吞噬著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國、忤逆。每一項罪名都是淩遲,鞭笞著老人的靈魂。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能拯救。 再做什麼,再堅持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忍不住淒厲地呼喊出:「父親……大人!」 於是,平壤城之戰終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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